凌晨三点。宿舍像一口被遗忘的深井,沉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只有窗外遥远的、被城市灯火染成暗橙色的天幕,勉强勾勒出高低床模糊的轮廓。空气凝滞,
带着一丝白日里残留的汗味和书本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我陷在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中,
意识如同沉船,在混沌的浅滩上徒劳地挣扎。眼皮有千斤重,每一次试图睁开,
都像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引力。毫无征兆,一道冰冷、刺眼、带着绝对侵略性的白光,
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视网膜。“唔…!”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我猛地抬手挡在眼前,身体本能地向墙壁蜷缩,仿佛想把自己嵌进那冰凉的混凝土里。
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喂。”一个声音,平直、毫无温度,
像一块冰贴着我的耳廓滑过。紧接着,一根同样冰冷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在我的颈侧,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醒醒。”我勉强从指缝间睁开刺痛的眼睛。逆着那束残酷的强光,
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倨傲的轮廓,坐在对面那张属于王浩的、永远纤尘不染的书桌前。
他的金丝边眼镜反射着台灯的光,两点寒星,刺得人心里发毛。“《高级英语词汇精析》,
”他语速很快,字字清晰,像冰珠子砸在水泥地上,“第27页。第三个单词。中文释义,
拼写,用法。现在,立刻。”那束光纹丝不动地钉在我脸上,带着审判官的冷漠。
黑暗被撕裂,睡意被彻底驱散,只剩下一片被强光灼烧后的空白和茫然。第27页?
第三个单词?我的大脑像一台被强行重启又塞满了乱码的老旧电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神经末梢在光线的酷刑下突突跳着疼,喉咙干涩发紧。“呃…是…是……”我徒劳地张开嘴,
却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混沌的脑海里,只有一片狼藉的字母废墟。“废物。
”清晰的嗤笑从强光后面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那束光终于移开了,
像丢弃垃圾般随意,重新聚焦在他摊开的、整洁得如同印刷品的书页上。
台灯的光圈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孤高的结界,将我彻底摒弃在外,重新抛回冰冷的黑暗深渊。
我僵硬地躺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残影,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清晰的钝痛。
窗外那点可怜的暗橙色微光,此刻也显得无比狰狞。黑暗重新合拢,但方才那束强光的印记,
像烙铁烫过一般,深深印在视网膜和神经末梢上,持续地灼痛着。
宿舍里只剩下王浩翻动书页时发出的、规律而清晰的“沙沙”声,每一声都像是细小的砂纸,
在打磨着我紧绷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那沙沙声终于停止了。台灯熄灭。
整个空间彻底沉入死寂的黑。我蜷缩着,身体僵硬,像一具被遗弃的标本。
被强行撕裂的睡眠如同破碎的镜片,再也无法拼凑完整。意识在黑暗的浅滩上漂浮,
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却又被神经末梢残留的灼痛一次次逼退。
每一次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
那束强光刺入双眼的剧痛和那个冰冷刻薄的声音——“废物”——就猛地闪现,
像冰冷的钢针扎进脑海,瞬间将朦胧的睡意搅得粉碎。窗外的暗橙色天幕,
不知何时已褪成了灰白。宿舍里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我瞪着天花板,直到眼睛酸涩发胀,
才疲惫地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被碾过般的酸痛。
下铺传来赵强含混的嘟囔声和窸窸窣窣的翻身响动。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
双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激得我一个哆嗦。喉咙干得冒烟。我摸索着拿起桌上的搪瓷杯,
想去接点水。杯子刚离开桌面,发出轻微的一声“磕嗒”。“啧。
”对面床铺立刻传来一声清晰的、极度不耐的咂嘴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清晨死寂的空气里。
我动作僵住,心脏猛地一缩。不敢回头,只用眼角的余光瞥过去。王浩侧躺着,
背对着我们这边,被子盖得一丝不苟,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他显然醒了,
那声“啧”里蕴含的烦躁和警告,如同实质的冰锥。我屏住呼吸,几乎是踮着脚尖,
用最慢的速度拧开水龙头,让水流以最细最无声的涓流注入杯底。接满一杯水,
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酷刑。我端着水杯回到自己桌前,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坐下。
杯底接触桌面的瞬间,我几乎是用指腹垫着,让它悄无声息地落下。然后,
我撕开一袋廉价面包的塑料包装袋。塑料摩擦的微弱声响,在极度敏感的神经下被无限放大。
“哗啦!”对面猛地传来布料摩擦的激烈声响。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捏着面包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我僵硬地转过头。王浩已经坐了起来,
头发一丝不乱,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得像刀片,精准地切割着我手中的面包袋。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严重冒犯后的、压抑的怒气。他没有说话,
但那无声的谴责和冰冷的视线,比任何咒骂都更具压迫感。宿舍的空气凝固了,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下意识地想把面包袋塞进抽屉深处,
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点微不足道的“噪音”。“吵死了!”赵强烦躁地吼了一声,
带着浓重的睡意,翻了个身,把被子蒙过头顶,发出一连串闷闷的抱怨,
“还让不让人活了啊……大清早的……”王浩的目光刀子一样从我脸上刮过,
又冷冷地扫了一眼赵强鼓起的被团,最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里除了惯常的鄙夷,
似乎还多了一丝“看看你干的好事”的无声指控。他掀开被子下床,
动作精准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每一个关节的屈伸都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打扰的优雅。他走到自己的桌前,
拿起那个印着烫金英文Logo的保温杯,拧开,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杯盖合拢时,
发出清脆而孤高的“咔哒”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放下杯子,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径直走向阳台,开始他每天雷打不动的晨读。阳台门被轻轻带上。
隔绝了他抑扬顿挫的英文朗诵声,但宿舍里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却丝毫没有散去。
我低头看着手中被捏得有些变形的面包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吞咽都变得异常艰难。
廉价面包粗糙的口感在嘴里蔓延开,味同嚼蜡。“妈的,
什么玩意儿……”赵强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带着十足的怨气,
“真当宿舍是他家皇宫了?大清早甩脸子给谁看……”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头发乱糟糟的,一脸睡眠不足的火气。我苦笑了一下,没接话,
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较劲。“操,
受不了了,我去透口气。”赵强胡乱套上件T恤,趿拉着拖鞋,带着一身起床气,
也拉开门走了出去。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拉开抽屉,
拿出那袋喝了一半的廉价袋装牛奶,塑料包装在手里发出一点细碎的声响。我把它放在桌上,
准备等会儿再喝。刚拿起水杯想再喝口水,阳台门被拉开了。王浩晨读归来,步履从容,
脸上带着一种晨光沐浴后的、近乎圣洁的平静。他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桌,目光扫过桌面时,
精准地捕捉到了我放在桌角的那袋牛奶。他脚步顿了一下,眉头极其轻微地蹙起,
那点平静瞬间被一种不易察觉的嫌弃所取代,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
他走到自己的桌旁,拿起一张湿巾——他总是随身携带,包装精致得不像日用品。
他慢条斯理地展开,开始擦拭他那光洁如新的桌面。湿巾带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在空气中弥漫开。擦完桌面,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目光落在我那袋孤零零的牛奶上。
他没有看我,仿佛那只是一个存在于公共空间的、亟待清理的垃圾。他伸出两根手指,
极其精准地捏住牛奶袋最上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边角,动作带着一种对待传染源般的谨慎。
然后,他手臂平稳地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手腕轻轻一甩。“啪嗒。
”那袋只喝了一半的牛奶,像一个真正的垃圾,被准确地、带着点轻蔑的力道,
投入了我桌旁的、那个本该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公共垃圾桶里。
乳白色的液体在透明的塑料包装袋里晃荡了一下,溅起小小的涟漪,随即归于沉寂,
躺在几团废纸和果核中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无声无息,快得让我甚至来不及反应。
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牛奶袋躺在垃圾桶底部,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卑微的注脚。
他做完这一切,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仿佛只是掸掉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他随手将用过的湿巾也精准地投入垃圾桶,然后拿起他那本厚重的精装英文原版书,
端坐在他那张一尘不染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翻开了书页。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
给他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圣洁,专注,与世无争。我僵在原地,
手指紧紧攥着冰冷的搪瓷杯。杯壁传来的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直抵心脏。垃圾桶里,
那袋牛奶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廉价面包粗糙的碎屑还粘在喉咙深处,刮擦着,
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窒息感。我盯着他伏案读书的侧影,
阳光勾勒出他一丝不苟的轮廓。那专注的姿态,那圣洁的光晕,此刻在我眼中,
却冰冷坚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时间像一条裹满了砂砾的河,缓慢而粗粝地流淌着。
日历上的数字,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残酷,悄然逼近了期末考试周。
空气里的尘埃似乎都染上了焦虑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图书馆的自习室人满为患,通宵达旦的灯火成了校园里新的地标。宿舍楼里,
连走廊都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硝烟味——翻书声、键盘敲击声、压抑的背诵声,
还有偶尔爆发出来的、因压力过大而带着哭腔的电话争吵。宿舍,
这个曾经勉强维持着表面和平的狭小空间,彻底沦为了高压锅。王浩的台灯,
成了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变本加厉地落下。凌晨三点,那道冰冷刺眼的白光,
像一个冷酷无情的狱卒,准时将我拖出残存的梦境,
投入名为“第XX页第X个单词”的刑讯室。他的声音越发急促、冰冷,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苛刻的精准。每一次答错或迟疑,
那一声短促的“废物”便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耳膜。
睡眠彻底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品,我的神经如同被反复拉伸到极限的琴弦,
濒临崩断的边缘。黑眼圈顽固地刻在眼下,像两团洗不掉的污迹,
眼白里布满了狰狞的红血丝,每一次眨眼都牵扯着干涩的痛楚。疲惫如同附骨之疽,
深入骨髓。然而,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风暴,在我小心翼翼展开复习资料的那一刻,
才真正降临。那天下午,宿舍里只有我和王浩。难得的安静。阳光透过窗户,
在水泥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斑。我如获至宝,立刻摊开那本厚厚的《西方经济学》,
翻到做了密密麻麻标记的一章。笔尖刚落在笔记本上,写出一个标题。“哗啦——嗤!
”刺耳的、纸张被粗暴撕裂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耳边炸响!我猛地抬头,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王浩站在我的书桌旁,居高临下。他手里,
正捏着从我摊开的书页里撕下来的、皱成一团的两页纸!那是我花了整整一周时间,
一个字一个字整理出来的核心概念梳理和图表!纸页的边缘还带着我刚刚写下的字迹的墨痕。
“你干什么?!”惊怒之下,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王浩面无表情,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他捏着那两团纸,手臂平稳地伸向桌旁的垃圾桶。
手指松开。纸团无声地坠落,跌入桶底,落在那半袋早已凝固变质的牛奶旁边。
像被丢弃的垃圾。“干什么?”他这才侧过头,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我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清理垃圾。”他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湿巾,
仔细擦拭着刚才捏过纸团的手指,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洁之物,“你这种垃圾水平,
再看多少遍也是浪费纸张。不如腾点地方,给我放点有用的东西。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自己桌面上那几本厚重的、书脊烫金的英文原版参考书。
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我的头顶,眼前阵阵发黑。
愤怒、屈辱、还有连日积压的疲惫和压力,如同汹涌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滚、冲撞,
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我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
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在口腔里弥漫开。“你……!”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只能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我死死瞪着他,视线因为屈辱和愤怒而变得模糊。
他那张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替天行道”般理所当然的脸,在模糊的视野里扭曲变形,
像一张冰冷的面具。他不再看我,仿佛处理掉一团真正的垃圾后,一切便已结束。他转身,
走向自己那方纤尘不染的“领地”,姿态从容,步履轻快。我站在原地,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又像是在血管里沸腾燃烧。垃圾桶里,那两团皱巴巴的纸,
像两具被随意丢弃的尸体,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无能。桌面上,
被撕掉两页的《西方经济学》敞开着,露出参差不齐的毛边,
像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口。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落在那道伤口上,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我弯下腰,手指颤抖着,
伸进冰冷的垃圾桶,触碰到那团带着他指尖冰冷余温的纸团,用力地、一点一点地,
将它们抠了出来。纸张皱得厉害,上面用红蓝两色笔精心绘制的图表已经模糊不清,
字迹也洇开了。我试图将它们展平,但那些深刻的折痕,如同刻在心上一般,再也无法复原。
我盯着那些破碎的图表和模糊的字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慢慢坐回椅子上,拿起笔,
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誊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沉重而缓慢,
像是在刻碑。期末考试终于来临。《高级英语》考场,肃杀的气氛如同凝固的冰层,
覆盖着每一个角落。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单调而冷硬的嗡鸣,光线惨白,
均匀地洒落在每一张紧绷的脸上,照得人脸色发青。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张。只有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
如同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汇成一片压抑的背景噪音。我坐在靠窗的位置,
冰冷的金属窗框紧贴着胳膊。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压抑得如同铅块。卷子发下来,
密密麻麻的字母在眼前晃动。一夜未眠加上连日的折磨,让我的大脑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
运转得异常迟缓。那些熟悉的单词似乎在试卷上跳舞、变形,意义模糊不清。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试图集中精神,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王浩端坐在那里,
背脊挺得如同标枪,一丝不苟。他做题的速度极快,笔尖在卷面上飞速移动,
发出一种流畅而自信的“嗒嗒”声,在这片压抑的沙沙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左手自然地搭在桌面上,手指修长,
指尖离那个黑色的、款式普通的帆布笔袋只有寸许之遥。那个笔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