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秋，空气干冷得如同旧书页般脆薄。国家图书馆古籍文献修复中心内，恒温恒湿的环境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寒意，只剩下古籍特有的、混合着陈年墨香、纸张霉味和微弱樟脑气息的独特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陈默坐在修复台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高强度LED无影灯的光线柔和地洒下，落在他手中那本明万历年间的地方志上。纸张脆弱泛黄，边缘蜷曲，犹如被岁月啃噬过的蝶翼。他的动作无比精细——左手握着一柄细如发丝的竹起子，右手持着特制的羊毫软笔，蘸取极稀薄的浆糊，小心翼翼地剥离粘连在一起的书页。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气流重了都会吹散这跨越四百年的脆弱载体。
他三十出头，面容清癯，眼神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在古籍修复这个枯燥、清苦、甚至在外人看来有些“死气沉沉”的行当里，他的技艺堪称顶尖，心性更是磨练得如磐石般沉稳。只是这份沉稳之下，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和平静下的暗流——他修复过太多承载着历史尘埃的文字，却鲜少有能真正撼动他心弦的内容。
“陈老师，”助手小刘轻轻推门进来，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无酸纸档案盒，放在他旁边的空台上，“这是刚从地下库房调出来的，清册上写着‘明佚名杂录，残，无考’，馆长说让您帮着看看有没有价值，是否需要进一步整理。”
陈默微微颔首，视线甚至没有离开手中的工作。这类“无考”的残卷，十有八九是价值不大的私人笔记或账册，字迹潦草，内容琐碎，如同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的泡沫。
等到手头的一页关键粘连处完美分离，他才放下工具，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走向那个档案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两册薄薄的手订本，纸张比他那本地方志更糟，仿佛一碰即碎。封面早已不存，书页散乱，字迹因水渍、虫蛀而模糊不堪。
他戴上更薄一层的手套，小心地取出一册，放在修复台上一个干净的丝绒软垫上。他用放大镜仔细审视着每一页。内容确实芜杂：某月某日购米几斗、园中牡丹花开、某位远房亲戚来访、几句不成调的牢骚……典型的明代中下层文人或小吏的生活流水账。
翻到最后一册的最后几页时，陈默的动作顿住了。
这几页粘连得异常严重，似乎曾被水完全浸透后又干涸，纸张纤维纠缠在一起，墨迹晕染成大片模糊的灰黑色团块，几乎无法辨认字迹。但就在这团令人绝望的污浊边缘，一小片未被完全污染的空白处，露出了一个清晰的图案——是用极细的朱砂线勾勒出来的。
图案并不复杂：一个方框，内部是细密的、完全对称的波浪形纹理，方框一角延伸出半朵云纹状的饰物。
陈默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这个图案他太熟悉了！在他修复过的、明代宫廷流出的一卷《永乐大典》嘉靖重抄本的残页函套衬里上，曾见过一模一样的金丝楠木特有纹理的暗刻标识！这是专属于《永乐大典》顶级装帧的皇家印记，象征着其无与伦比的尊贵身份！
这怎么可能出现在一本名不见经传的私人杂录里？难道……
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陈默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他立刻拿起修复工具中最细的镊子和喷壶，装上纯净的去离子水，以近乎虔诚的专注开始处理那片污浊粘连的区域。水雾极其细微地喷洒，软化浆糊和污渍。竹起子比绣花针还要稳，一点点、一丝丝地剥离那片薄如蝉翼、脆弱不堪的纸张。时间仿佛凝固，修复室里只剩下他血液奔流的嗡鸣和自己压抑的心跳声。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他却浑然不觉。终于，那片被污渍覆盖的纸张大部分被成功分离，露出了更多的内容。朱砂图案下方，紧挨着它，出现了几个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神秘感的字符！它们不属于陈默认识的任何一种汉字体系——笔画如虫蛇盘绕，结构奇异，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天篆文？”陈默脑中瞬间闪过他曾在某本极其冷僻的明代野史笔记中见过的只言片语，描述一种失传的、蕴含天机奥秘的古老文字。他一直以为那是古人的臆想。
而在这些“天篆文”的旁边，污损稍微轻些的地方，墨色的行楷字迹如同幽魂般顽强地透出：
“…… **大典非书，乃钥……藏于九泉，镇龙脉……嘉靖帝陵，非终点……** ”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大片无法挽救的墨污。但这零星的几个词句，却像一道道惊雷，狠狠劈在陈默的神经上！
“大典非书，乃钥”——《永乐大典》不是书，是钥匙？指向什么？
“藏于九泉，镇龙脉”——它被深埋地下，用来镇压龙脉？龙脉，帝王之基！
“嘉靖帝陵，非终点”——目标在嘉靖的永陵，但那还不是最终的目的地？意味着什么？一个更大、更隐秘的复合结构？
巨大的历史谜团、失传的神秘文字、指向帝陵的禁忌线索……这些信息碎片在陈默脑中疯狂碰撞、重组。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不小心推开了一扇通向幽冥深渊的大门，阴冷而诱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修复室门被礼貌地敲响。陈默猛地一惊，下意识地迅速用一张干净的宣纸覆盖住那页惊世骇俗的笔记残片。
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老者走了进来，正是历史学界泰斗级的人物——谢文渊教授。他笑容和煦，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陈默略显慌乱的动作和修复台。
“小陈啊，打扰了。馆长说这里有批新调出来的杂录，我正好在研究明代地方社会风俗，过来看看有没有可用的材料。”谢教授的声音温和，带着惯有的学术腔调，他径直走向陈默的修复台，目光落在那个打开的档案盒和被宣纸盖住一半的残破册子上。“哦？就是这些？看样子损毁得很严重啊。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他的视线看似随意地掠过那张覆盖的宣纸，手指却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档案盒的边缘——那是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的旧物。
陈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侧身不着痕迹地将那页关键笔记完全遮住，语气尽量平稳：“谢教授您好。刚接手，还在初步清理，内容很琐碎，暂时没看到有价值的信息，水渍和虫蛀太厉害了。”
谢文渊的目光在陈默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深邃难测，仿佛能穿透表象。他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古籍修复是慢工细活，辛苦你了。若有历史价值方面的线索，随时欢迎交流。我们搞历史的，就靠你们这些‘文物医生’提供新鲜史料呢。”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却让陈默感觉像被冰冷的蛇触碰了一下。
谢文渊又随意翻看了一下盒子里其他散页，闲聊了几句修复的注意事项，便告辞离开了。门关上的瞬间，陈默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谢文渊那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和敲击楠木盒的动作，都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不安——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似乎对这份“无考”的杂录过于关注了。
他迅速将那份包含朱砂图案、天篆文和惊天词句的残页从册子上小心分离出来，用特制的透明薄膜封装好，夹进一本普通的工具书中。又将剩下的“杂录”原样放回档案盒，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但内心的波澜已无法平息。
下班时分，暮色四合。陈默像往常一样走出图书馆宏伟的大门，融入下班的人潮。深秋的寒风让他裹紧了外套。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图书馆外墙高处的监控摄像头，那小小的红色提示灯在昏暗中像一滴凝固的血。
就在他收回目光，准备走向地铁站时，一种极细微的、被注视的粘稠感，如同冰冷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脖颈。
他猛地停住脚步，霍然回头！
身后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霓虹初上，车灯流泻，构成一幅繁华都市的寻常夜景。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可疑的身影。
是错觉吗？陈默皱紧眉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加快脚步，专挑人多明亮的大路走，几次突然转身，甚至故意绕进便利店再出来。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时隐时现，如同附骨之蛆，始终无法摆脱。当他终于走到租住的老旧小区楼下，那种感觉在单元门幽暗的入口处达到了顶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声穿过狭窄的楼道。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心头的不安，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就在钥匙即将插入锁孔的瞬间，一个冰冷而带着金石摩擦质感的女声突兀地在他身侧不足半米处响起，如同毒蛇吐信：
“把那页纸扔掉。你沾上的东西……会要命。”
陈默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扭头！
楼道昏黄的声控灯应声而亮，照亮了说话的人——一个站在墙边阴影里的年轻女子。她穿着利落的黑色夹克，身形挺拔，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刀。她的脸大半隐在鸭舌帽的阴影下，只露出线条清晰而紧绷的下颌和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锐利、警惕，没有丝毫温度，如同西伯利亚荒原上野狼的眼眸，直直刺入陈默心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