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活多久?”她问。张宏坐在病床边的塑料凳子上,屁股只沾了个边儿。主治医生姓陈。
“积极治疗,配合好的话,”他顿了一下,“大概……三个月。”“多少钱?”张宏问,
声音又干又涩。陈医生推了推眼镜。“靶向药加上后续,保守估计,先准备二十万吧。
”病房里静得吓人。张宏感觉喉咙里堵着一团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李梅忽然轻轻吸了口气。“不治了。”张宏猛地抬头,像被那三个字烫着了。“梅子!
你胡说什么!”“钱的事你甭操心!我去借!砸锅卖铁也……”“陈大夫,
”李梅的视线越过张宏激动的脸,落在医生身上,“我……就想吃口东西。
”陈医生镜片后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好,想吃点什么?
我给你安排。”“王记,”她轻轻吐出两个字,舌尖似乎还回味着什么,“羊肉烩面。
”张宏心里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王记羊肉烩面,那是他们年轻时常去的地方。窄小的铺面,
油腻腻的桌子,热腾腾的雾气混着羊肉汤的浓香……那时候穷,两人合点一碗面,
他总是习惯性地把碗里那几片薄薄的羊肉先夹走,放进嘴里,再把自己碗里的面多拨些给她,
嘴里还嘟囔:“你多吃点,我不饿。”“好,王记羊肉烩面。”陈医生点点头。
“梅子……”他喉咙发紧,“咱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李梅没说话。
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呼吸声又轻又浅,像随时会断掉的游丝。张宏坐立不安,
一会儿看看紧闭的房门,一会儿看看李梅苍白的脸。他想说点什么,搜肠刮肚,
却只挤出些干巴巴的“再想想”、“总会有办法”之类的词儿,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王记面馆红围裙的小伙子走了进来。“李阿姨,您的面。
”张宏的胃里条件反射般咕噜了一声。他几乎是立刻拿起筷子,
精准地夹住了最厚实、看起来最诱人的那片羊肉。动作快得像演练了千百遍,
一种刻在骨头里的习惯。他手腕一抬,
那片油亮亮的羊肉就稳稳当当地落入了旁边那只空着的塑料碗里。“快,梅子,
趁热……”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又去夹另一片。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他抬起头,
看向李梅。李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的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彻底消失了。
张宏手里的筷子还悬在半空,夹着第二片羊肉,僵在那里。张宏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猛地扑到床边,手指颤抖着想去碰李梅的脸,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梅子?梅子!
”他哑着嗓子喊,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醒醒!面……面来了!你最爱吃的面来了!
你看啊!”他慌乱地端起那只塑料碗,碗里那片孤零零的羊肉还在微微晃动。
他把碗凑到李梅紧闭的嘴边。“吃啊!你吃啊!”李梅毫无反应。“大夫!大夫——!
”张宏踉跄着冲向门口,嘶声力竭地吼叫。走廊里瞬间炸开了锅。陈医生冲在最前面。
护士们训练有素地围了上去,有人迅速检查李梅的颈动脉,有人去拿仪器。
张宏耳朵里只有持续不断的轰鸣声。葬礼是在老家镇上的殡仪馆办的。
张宏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黑西服,站在人群前面,脸上挂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呆滞。“宏子,
节哀啊……”“梅子她……唉,走得快,少受罪……”张宏只是机械地点点头,
告别厅角落里,儿子张海站在那里,背对着所有人。张海今年二十五,在深圳打工,
接到消息连夜赶回来的。从进殡仪馆门到现在,他还没跟张宏说过一句话,
连眼神都没碰一下。仪式结束了。这时,张海动了。他几步就跨到了张宏面前。
张宏被儿子眼中那股骇人的戾气慑住了,
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小海……你……”张海没理他。
他那只一直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的手,猛地抬了起来。“啪!”一声脆响。不是拳头,
也不是耳光。一个暗红色、硬皮封面的小本子,被他用尽全身力气,
狠狠摔在了张宏的胸口上!“看看!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张海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这就是妈的钱!妈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早他妈的被你‘借’光赌光了!一分都没剩下!
”张宏像被雷劈中了,地上那本存折。他当然认得!
李梅把它藏在衣柜最底下那件旧棉袄口袋里,他翻到过不止一次。上面最后一笔记录,
清晰地印着:日期:三个月前。支取金额:捌万元整。余额:零。他想起来了。三个月前,
就是李梅查出胃不舒服、第一次去医院检查的前几天。那次牌局,他输红了眼,
把兜里最后几百块都拍在桌上还不够,被人挤兑得下不来台。
他趁着回家拿“急用钱”的借口,偷偷翻出了这本存折……他当时怎么想的?他想的是,
先“周转”一下,赢了立马还上,神不知鬼不觉……他压根没去想,
那可能是李梅攒了多少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人群一片哗然。
“畜生啊……”“梅子命苦……”“难怪……难怪不治了……”张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就在这时,王记面馆的老板,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径直走到李梅的遗像前,
默默地把保温桶放在供桌上,对着照片深深鞠了一躬。做完这一切,老王才转过身,“张宏,
今天早上,梅子进医院前,特意绕到我店里一趟。”“你猜她跟我说啥?”“她说,
‘老王哥,今天的面……他那碗里,肉,少放点吧。’”嗡——张宏难以置信地看着老王。
少放点肉?李梅临进医院前,特意去交代老王……给他少放点肉?“三十年!
”老王的嗓门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半辈子的愤懑,“整整三十年!张宏!
从我那小破摊子支起来第一天,你们俩第一次来吃面,梅子就偷偷把我拉到一边!
”“她红着眼圈,求我!求我每次给你们煮面,往你碗里,多!塞!肉!”多塞肉?三十年?
那些李梅默默把自己碗里的肉拨到他碗里的画面,
那些她笑着说“我不爱吃肉”、“你干活累你多吃”的情景,如同决堤的洪水,
疯狂地冲垮了他记忆的堤坝!老王那最后一句冰冷的话,如同跗骨之蛆,
追着他钻进了耳朵:“她到死……都怕你碗里肉不够!
”“畜生……赌鬼……三十年的肉……”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他红着眼睛,
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钱……钱呢?梅子……钱藏哪儿了?保险!对……保险!
你说过买过保险的!钱呢?钱放哪儿了?!”他记得,很多年前,李梅提过一嘴,
说托人买了份什么保险,好像还不少钱。只要能找到那份保险单,拿到那笔钱,
他就能堵上儿子的嘴,就能在那些亲戚面前直起腰杆!
至少……至少能证明李梅不是因为他没钱才放弃治疗的!“保险单!妈的保险单!
”就在一片狼藉中,露出了一沓保险文件。他急切地翻找着,终于,
翻到了那张关键的保单凭证页。投保人:李梅。被保人:李梅。险种名称:重大疾病保险。
保额:二十万整。张宏的心脏狂跳起来!二十万!正好是陈医生说的那个数!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数字,仿佛看到了救赎的光!有了这笔钱,一切都能挽回!
他颤抖的手指急切地往下移,寻找着受益人那一栏。受益人姓名:张海。张宏愣住了,
不是他!受益人不是他张宏!是儿子张海!“李梅!你他妈……”他咬牙切齿,
刚要破口大骂,
目光却猛地扫到保单下方的一行小字:“受益人变更日期:2024年9月20日。
”那天是他们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那天……那天发生了什么?那天他好像又输了钱,
晚上回家,李梅难得地炒了两个菜,还倒了杯便宜的白酒给他。饭桌上,
她好像说了什么……好像是想跟他商量点事?李梅刚说了个开头,他就嫌她啰嗦,
不耐烦地挥手打断:“行了行了!烦不烦!一天到晚就知道叨叨!老子够烦的了!
”难道……难道就是那天?!她默默咽回去的话,就是想跟他说改保险受益人的事?
就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在他粗暴地打断她、嫌她烦的时候?他猛地掏出手机,
拨打保险单页眉上的客服电话。“喂?您好,这里是安心人寿,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一个甜腻腻的女声传来。“查……查保单!”张宏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保单号……XXXX……李梅!受益人!我要查受益人变更记录!去年九月二十号!
”“先生您好,查询到保单号XXXX,投保人李梅女士,
于2024年9月20日办理了受益人变更手续。原受益人张宏先生,已变更为张海先生。
该变更已生效。请问您还有其他……”后面的话,张宏一个字也没听清。
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九月二十号。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他嫌她烦、吼她闭嘴的那天。
原来,那天她咽回去的,不止是话。她咽回去的,是最后一点念想,
是最后一丝对这个丈夫的指望。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
把他从麻木的泥沼里猛地拽了出来。“喂?小海?”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一丝……近乎卑微的讨好。“我在楼下。开门。
”“嘟…嘟…嘟…”忙音响起,电话被挂断了。他踉跄着冲到门边,猛地拉开了房门。
张海手里拎着一个熟悉的、印着“王记”字样的红色保温桶。“进去说。
”张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看着张海把那个红色的保温桶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饭桌上,
拧开了盖子。熟悉的热气和浓香再次弥漫开来,是王记羊肉烩面的味道。
张海拿出两个塑料碗,动作机械。他先盛了一碗,推到张宏面前。然后,他拿起自己的筷子,
伸进保温桶里,把自己那碗里的羊肉片,一片,又一片,仔细地夹了出来,
全部放进了张宏面前的碗里。几片薄薄的羊肉很快在张宏碗里的面汤上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做完这一切,张海才端起自己那碗只有面条和汤的碗,拿起筷子,埋下头,
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张宏僵在原地,看着自己面前那碗堆满了羊肉的面,
又看看儿子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这场景……这场景太熟悉了!只不过,角色彻底对调了。
“小海……”张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这是干啥?肉……肉你自己吃啊!
”张海没有抬头,只是大口地吃着面,含糊地应了一声:“我不爱吃肉。”五个字,
像五根冰锥,狠狠扎进了张宏的心脏!我不爱吃肉……这句话,李梅说了三十年!
他也心安理得地信了三十年!如今,一模一样的话,从儿子嘴里吐出来,却带着淬毒的倒刺!
“小海……”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哀求,“深圳……深圳那边的工作……还好吧?
你妈……你妈一直惦记着,说你在那边坐办公室……体面……”张海夹面条的动作顿住了。
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了几下。然后,他把手机屏幕转向张宏。屏幕上,
是一段视频通话的录制画面。画面晃动得厉害,背景是裸露着钢筋水泥的灰色建筑框架。
震耳欲聋的金属敲击声、电钻的尖啸声、机器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
隔着屏幕都震得人耳膜发麻。画面中央,
一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穿着沾满灰浆和油污的深蓝色工装的人,正背对着镜头,
用力地挥舞着一根撬棍,试图撬动一根沉重的钢梁。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紧绷的脊背线条。那个人……是张海!
张宏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要把它盯穿!这不是什么办公室!
这分明是工地!是又脏又累、随时可能出事的建筑工地!视频很短,只有十几秒。画面最后,
张海似乎感觉到了拍摄,猛地回过头来。安全帽下那张年轻的脸,沾满了汗水和灰尘,
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丝被撞破的惊惶。就在他回头的瞬间,
镜头扫过他身后不远处悬挂在脚手架上的巨大红色横幅,上面几个刺眼的白字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烫在张宏的视网膜上:“安全生产100天!”视频结束了,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张海粗重的呼吸声。他收回手机,重新拿起筷子,
低头继续吃他那碗没有一丝油星的面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张宏僵在原地,
像一尊被彻底风化的石雕。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原来……原来儿子不是什么坐办公室的白领。
原来李梅每次跟他提起儿子在深圳“坐办公室”、“工作轻松”,都是在骗他!
都是在替他这个当爹的……遮羞!都是在维持这个家最后一点可笑的体面!
他看着儿子沉默地吞咽着清汤寡水的面条,看着自己面前那碗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羊肉,
只觉得那碗面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这失败透顶的一生。
“小海……”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带着哭腔,
“爸……爸对不起你们……爸……”张海猛地放下碗筷。塑料碗底磕在桌上,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终于抬起头,直视着张宏。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没有泪,
只有一片被生活磨砺出的、冰冷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失望。“爸,”他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可怕,“妈走之前,给我打过电话。”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她说,‘别恨你爸。’”张宏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张海扯了扯嘴角,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说,‘他就是……习惯了。
’”张宏像被这句话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张海看着他蜷缩在地上的父亲,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灰暗。他默默地收拾起保温桶和碗筷,没有再看张宏一眼,拉开门,
身影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只留下身后那扇没有关严的门缝,透进一丝外面阴冷的风。
张宏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暗红色的骨灰盒上。那是李梅的归宿。老王帮忙挑的,
最便宜的那种。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碰碰她。哪怕只是冰冷的盒子。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的手指伸向那个小小的红木匣子,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