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刀子似的刮过杨家沟光秃秃的枝桠,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旋儿往人脖颈里钻。
这寒冬腊月里,姐姐杨秀禾,小我三岁的姑娘,却要出嫁了。夫家在三十里外柳条湾,
听说是体面人家,门楣上那“耕读传家”四个乌木大字,早被连绵的阴雨洇得发黑发霉,
像长在门框上的几块老人斑。迎亲那日,天还黑沉沉的,鸡刚叫过头遍,
娘就像被火烧了眉毛,一把将我从冰冷的被窝里拽了出来。寒气激得我浑身一哆嗦。“去!
把你姐那双绣花鞋藏好!藏严实了!”娘的声音又急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恐慌,
“新娘子脚不能沾地!沾了地,要带走娘家三年的运道!听见没?”那双鞋,
是姐姐杨秀禾的心尖子。并蒂莲的图样,用顶好的苏杭红缎面绣成,那红,
浓得像是能滴下血珠子来。鞋尖上,各自缀着一颗圆润饱满的米粒珍珠,走起路来,
那珍珠轻叩鞋帮,发出“嗒、嗒”的脆响,在寂静里听着,
莫名地像是什么东西在一下下敲着牙齿。多少个夜里,姐姐偷偷点上油灯,
穿上它在灯影下转圈,纤细的腰肢扭动,红鞋在昏黄的光晕里划出小小的弧线,
脸上是羞怯又憧憬的笑。可就在出嫁前三晚,她正转着,左脚那只鞋的后跟处,
绣线“嘣”的一声,毫无征兆地断了。那颗米珠滴溜溜滚落,消失在黑黢黢的床底深处,
再也寻不见踪影。娘当时就变了脸色,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往后倒去,
掐了半天人中才悠悠醒转,拍着大腿哭嚎:“作孽啊!作孽啊!鞋缺珠,
这是走不完夫妻路啊!半路要散的兆头!”她像疯了一样翻箱倒柜,
最后把我一件旧棉袄上两颗乌木纽扣生生扯了下来。那乌木扣子沉甸甸的,黑得发亮,
浑圆的两粒,嵌在鲜艳如血的红缎鞋面上,活像一双冰冷、没有感情的眼珠子,
死死地盯着人看,说不出的怪异和瘆人。我悄悄拉过姐姐冰凉的手:“姐,
要不……换双新的吧?这看着……心里发毛。”姐姐却只是低头,
一遍遍抚摸着那红得刺眼的鞋面,嘴角抿出一个极其温柔又带着点固执的笑,
那笑容甜得像刚吃了蜜糖:“傻阿弥,新娘子上轿不穿旧鞋,可这双鞋,
是我熬了多少个晚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是我的念想,
舍不得……”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只换了乌木扣的左鞋,指尖微微颤抖。柳条湾的规矩,
新娘子出娘家门,脚不能沾一丝尘土,须得由娘家兄弟背着,一路倒着走出大门,送上花轿。
天光蒙蒙亮,唢呐凄厉的调子在寒风中呜咽。我蹲在堂屋冰冷的地上,
姐姐的身子轻飘飘地伏了上来,轻得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纸。可偏偏,她左脚那只鞋,
那硬邦邦、冰凉的鞋尖,随着我的步伐,一下,又一下,精准地踢在我的腰眼上。
腊月的寒气仿佛都凝聚在了那只鞋上,隔着厚厚的棉衣,寒气都直往骨头缝里钻。“阿弥,
”姐姐的声音贴着我冻得发麻的耳朵响起,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潮湿的棉絮,闷闷的,
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空洞,
姐这左脚……冷得慌……像是……像是掉冰窟窿里了……你……替我暖暖……”我连声应着,
心里却擂鼓般狂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腊月天,姐姐的左脚,
怎会冷得像刚从深井里捞出来的冻尸?花轿就停在院门外,大红的轿帘垂着,
像一张紧闭的血盆大口。就在轿夫吆喝着要起轿,帘子即将放下的最后一瞬,
姐姐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我还没反应过来,
她竟飞快地将左脚那只红得刺眼、缀着乌木“眼珠”的绣花鞋褪了下来,
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怀里!
“替我收着……回门……回门那天再给我穿上……” 她的声音急促而微弱,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下意识地想把这烫手山芋般的鞋子塞回去,
可轿夫一声粗嘎的“起轿——”,那顶猩红的轿子已被稳稳抬起,
飞快地融入了灰蒙蒙的晨雾里。我僵立在冰冷的院门口,怀里紧紧攥着那只冰冷的绣鞋。
鞋尖硬硬的,硌着我的掌心,那乌木扣子仿佛有生命般,在我握紧的掌心里,
极其轻微地、令人毛骨悚然地转动了一下。三天回门的日子,天阴沉得像是要压下来。
按照规矩,姐姐该坐着青布小轿回来,光着脚从车上下来,
再由我这个兄弟亲手奉上那只保存好的新鞋,替她穿上,踩实娘家的地气。可柳条湾来迎的,
依旧是那顶青布小轿。轿帘掀开,姐姐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
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娘和我都愣住了——她的脚上,
赫然穿着那双并蒂莲绣花鞋!只是,左脚鞋尖那颗乌黑的木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颗足有小指甲盖大小、黄澄澄、明晃晃的金珠!那金珠在阴沉的天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晃得人心慌。娘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
姐夫杨文举,那个自称“耕读传家”的书生,脸上堆着谦和的笑,从轿子后面转出来,
手里擎着一把撑开的红伞。那伞面是簇新的,用浓得发暗的朱砂绘满了所谓的“百子图”,
一个个胖娃娃咧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僵硬诡异。“新妇回门,日头虽不烈,
也怕冲了喜气,遮一遮好。”姐夫的声音温文尔雅。娘却像被蝎子蛰了,
猛地一把按住了姐夫递过来的伞柄!她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惊惧:“红伞遮喜?你们柳条湾是真不懂规矩,
还是存心要坏我秀禾的运道?红伞遮的是喜,也能遮了魂!魂遮住了,还认得回家的路吗?
”她死死瞪着姐夫。姐夫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岳母大人息怒,莫怪小婿。
这是家母的意思……您知道,家母她……信这些。”他的母亲,
就是柳条湾方圆几十里都闻名的“三姑婆”。都说她能通阴阳,擅看香火,能请狐仙上身,
手段莫测。姐姐这时已扶着轿框,探身要下车。她动作有些僵硬,左脚先落了地。“嗒。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像是一片薄瓦被踩碎的声音。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她的左脚鞋底——那崭新的、沾着湿泥的红缎鞋底边缘,
赫然粘着一小撮颜色极深、近乎墨黑的泥土!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撮黑土里,
分明混杂着星星点点、尚未被湿气完全化开的、灰白色的纸钱灰烬!
那是只有坟头才有的东西!尤其是柳条湾那老坟圈子里的封土!娘的身子猛地一晃,
软软地向后倒去,我慌忙伸手扶住,只觉得娘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冰冷一片。
姐姐却仿佛毫无所觉,她甚至转过头,冲着我,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她朝我伸出那只穿着红鞋的左脚,声音轻飘飘的,
带着一种诡异的亲昵:“阿弥,
鞋……姐穿回来了……可这脚……冷得厉害……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你……再替姐暖暖?
”一股寒气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头顶!我强忍着心头的惊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红缎鞋面——入手竟是一片湿漉漉的冰凉!
仿佛这鞋子刚刚被人从冰冷的井水里打捞出来!当夜,姐姐宿在西屋,那是她出嫁前的闺房。
娘心神不宁,早早被姑婆们劝去歇息。我睡在外间的小榻上,心里翻江倒海,
总觉得那西屋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死寂。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吱呀——吱呀——”声,像是指甲在缓慢地刮挠着木板,
断断续续地钻进我的耳朵。那声音,正是从里间姐姐的床上传来的!我猛地坐起,
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再听,那刮挠声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赤着脚,
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昏黄的月光透过窗纸,勉强照亮屋内。床上,
空无一人!只有那双红得刺眼的绣花鞋,整整齐齐地并排摆在踏脚凳上!左脚那只鞋尖上,
那颗白天刺眼的金珠,竟消失得无影无踪!鞋尖黑洞洞地,正对着门口的方向,
像一只冰冷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我!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
我顺着地面看去——借着月光,只见从踏脚凳到门口的地面上,赫然印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那脚印小巧,只有前脚掌清晰,脚跟模糊不清,带着一种粘稠的水渍感,
一路延伸向院子深处。脚印的尽头,是院角那口废弃多年的老井!月光惨白,
冷冷地洒在井台斑驳的青石上。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身影,正背对着我,披散着长长的黑发,
一动不动地立在井边。是姐姐!她的左脚,正一下,又一下,
用鞋尖踢蹬着布满湿滑青苔的井壁!“啪嗒!啪嗒!”每一次踢蹬,
都带下大片湿漉漉、滑腻腻的青苔,簌簌地掉落在井台冰冷的石板上。被剥落青苔的井壁上,
露出了里面坑洼不平的砖石结构。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随着青苔的剥落,
井壁上竟赫然显露出几具深深嵌入砖石缝隙的、只有二尺来长的、黑漆漆的小棺材!
那些棺材排列得毫无规律,有的棺头朝外,
隐约可见上面用白漆写着模糊的“左”字或“右”字!“姐!”我失声喊了出来,
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尖锐得刺耳。井台边的身影猛地顿住,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那绝不是姐姐平时温婉的模样!
她的嘴角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弧度向上咧开,几乎要扯到耳根!那根本不是笑容!
借着惨淡的月光,我惊恐地发现,她的脸上,竟罩着一层薄薄的红纱!
那红纱像是被缝死在了她的耳后,硬生生将她的嘴角向上拉扯、固定住!
“阿弥……”一个声音响起,干涩、冰冷,仿佛是从幽深的井底,穿过层层水波和淤泥,
艰难地冒上来的气泡,
“鞋里……进土了……姐……磕一磕……”这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呆滞。话音未落,
她那只穿着红鞋的左脚,猛地抬起,不再是轻轻踢蹬,
而是狠狠地向井口那坚硬的青石沿砸去!“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夜里骤然爆开!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喷溅!
那只穿着红缎绣花鞋的左脚,竟齐着脚踝,像一截朽木般,应声而断!断口处,没有血,
没有骨茬,只有一缕缕浓密、黏腻、如同活物般的黑色发丝,
正源源不断地、争先恐后地从断口处簌簌地往外冒!“呃……”我眼前猛地一黑,
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吞没。
刺鼻的香烛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霉味,强行将我混沌的意识从深渊里拽了回来。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光线昏暗、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四面墙壁被熏得发黑,
正对着我的神龛上,供着的不是什么神佛菩萨,更不是狐仙,而是一双泥塑的小脚!
那脚做得极其精致小巧,涂着猩红刺目的漆,脚背上,一个写着“左”,一个写着“右”,
字迹朱红,如同血书!泥脚前面,
端端正正地摆着姐姐那只断了脚踝的、红得妖异的左脚绣花鞋!鞋尖上,
那颗白天消失的金珠又回来了,只是此刻它黯淡无光,通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乌黑色泽,
仿佛吸饱了污秽。“醒了?”一个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响起。我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靛蓝土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小髻的老妇人,
正冷冷地盯着我。她脸上皱纹深刻,眼窝深陷,眼神却锐利得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
她就是柳条湾的三姑婆。她手里握着一根带着嫩叶的柳枝,旁边放着一碗浑浊的井水。
“伸手!”三姑婆命令道,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我下意识地缩手,恐惧地看着她。
她却不由分说,枯瘦如柴、指甲尖利的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拿起柳枝,
在浑浊的井水里狠狠一蘸,然后高高扬起,带着风声,“啪!”地一声,
狠狠抽在我的左手手心上!“啊!”一股钻心的剧痛让我惨叫出声,手心瞬间红肿起来,
火辣辣地疼。“童子血镇鞋!不然她怨气不散,今晚必要拉你垫背!
”三姑婆的声音如同诅咒。这时,我才看到角落里的太师椅上,
姐姐被几道粗麻绳紧紧地捆缚着!她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脸,左脚脚踝处缠着厚厚的白布,
可那白布早已被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淡淡腥臭的黑色液体浸透,正缓缓地向下滴落。
她嘴里不停地、机械地念叨着什么,声音含混不清。我竖起耳朵,仔细分辨,
才听清那不断重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句子:“鞋成双,人成对;鞋剩一只,
命剩半条……鞋成双,人成对;鞋剩一只,
命剩半条……”三姑婆用柳枝指着椅子上神志不清的姐姐,
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回门那日,左脚踩了柳条湾祖坟的封土,沾了坟头的阴煞,
把‘坟鞋鬼’给引回来了!那是个早夭的童女,生前左脚被她那黑心的继母,
用一双绣花鞋活活勒断!死后怨气冲天,不入轮回,专在柳条湾的坟圈子附近游荡,
就等着找替身!”她的目光落在那只鞋尖乌珠的左鞋上,
眼神里透着一丝忌惮:“你姐左脚这鞋尖上,后来镶的那颗金珠,
就是那童女生前眼珠子化成的‘金睛珠’!珠子一黑,如同鬼眼睁开,
那鬼……就已经上了她的身了!”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姐夫杨文举一直垂手站在阴影里,此刻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三姑婆连连磕头,
额头撞在冰冷的地砖上砰砰作响:“求三姑婆大发慈悲!救救贱内!只要能救她,
小人……小人愿献上家中三十亩上好的水田!求您了!
”三姑婆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古怪的、近乎嘲讽的冷笑,
浑浊的眼珠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姐夫:“三十亩水田?呵呵……就想买一条命?这价钱,
怕是连买双好点的阴鞋都不够!”她不再看姐夫,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到我身上,
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要解这‘坟鞋鬼’的怨咒,只有一个法子——找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