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里,第一个发现裂缝的,是孩子。那天晚上,
陈嘉怡在作文本上画了三幅画:妈妈的背影粘在厨房门口,爸爸的影子陷在沙发里,
奶奶拿着一个小布包。而她自己,飘在中间,像一颗无处落笔的句号。她不知道,
她画下的不是裂缝,而是整个家庭即将倾覆的倒影。
第一章:孩子的画放学铃像是解开了某种无形的枷锁,教学楼瞬间沸腾起来。
孩子们欢叫着涌出教室,像一群归巢的雀鸟。我背着她略显沉重的书包,
安静地站在班级指定的等候区,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被接走。小胖的奶奶总是最早到的,
手里永远揣着一包热乎乎的烤红薯;同桌小雨是被妈妈接走的,母女俩手挽着手,
笑着商量周末去哪个游乐场。最多的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牵着孙儿孙女的手,
慢悠悠地走着,顺便从口袋里变出些小零食,塞进孩子们嘴里。我看着,
嘴里似乎也泛起一丝甜味,但很快又被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取代。妈妈还没来。我踮起脚尖,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妈妈小跑着过来,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
但眼底是抹不开的疲惫。“对不起,嘉怡,妈妈刚开完会。”林静喘了口气,
一把拎过我的书包,另一只手还拿着手机,屏幕亮着,似乎是工作群的聊天界面,
手指飞快地在上面点着,发出“嗒嗒”的轻响。“哦。”我小声应了一下,
把手递到妈妈手里。妈妈的手心有点凉,还有点汗湿。回家的路不长,但妈妈一直在回消息,
或者听语音。语音里是一个阿姨急促的声音,
说着什么“方案”、“客户”、“马上修改”之类我听不懂的话。妈妈的眉头越皱越紧,
回复语音时的语气也越来越急躁。我安静地走着,看着那些被老人接着的同学,
有的已经吃上了糖葫芦,有的正舔着冰淇淋。我轻轻咽了下口水,把目光移开,
盯着自己脚上有点旧了的白色小球鞋。
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一块黑印——回家得记得擦掉,不然妈妈看到又会说我不爱干净。
走进熟悉的居民楼,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混杂香气。
炒肉的焦香、炖汤的鲜香、还有呛锅的油烟味。我的肚子轻轻叫了一声。钥匙插进锁孔,
转动。门开了。预想中饭菜的香气并没有扑面而来,家里是冷的、静的。
厨房没有炒菜的声音,客厅也没有电视的声响。冷锅冷灶。
妈妈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层薄怒覆盖。她放下我的书包,视线在空荡荡的客厅扫了一圈,
声音拔高了一些:“妈?妈!”无人回应。“又不知道去哪了!
”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不耐和烦躁。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我,
语气不容置疑:“快去写作业!数学卷子拿出来,等我检查。”我听话地脱下外套,
拿出卷子和铅笔盒,在客厅的餐桌上摊开。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多问什么。
妈妈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了远比平常更用力、更急促的声响。“哐当!
”是铁锅被重重放在灶台上的声音。“笃笃笃笃!”是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又快又狠,
仿佛那砧板是什么仇人。水龙头被拧开,水流哗哗冲击着洗菜盆,又猛地被关上。
每一个声音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嘉怡的心上。我知道,妈妈很不高兴。
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数学题上,“小明有8个苹果,
小红有5个……”可那些数字和文字像是会跳舞,飘忽不定。厨房里每一声刺耳的响动,
都让我的心揪一下。就在这时,门锁又响了。是爸爸回来了。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肩膀垮着,背微微驼着,手里拎着一个旧的电脑包。进门后,他甚至没看我一眼,
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个类似“嗯”的音节,算是打过了招呼。他弯下腰,
把脚上的皮鞋使劲一甩——一只东,一只西,歪歪扭扭地瘫在地垫旁边。然后,
整个人就像一袋沉重的面粉,“噗通”一声陷进了沙发里。
几乎是在身体接触到沙发垫子的同一秒,他已经掏出了手机。屏幕亮起,
荧光映在他缺乏血色的脸上。他的拇指熟练地向上滑动,
短视频应用特有的、节奏强烈的背景音乐和夸张的笑声瞬间填满了安静的客厅。他看着手机,
嘴角时不时向上咧开,发出几声短促而空洞的“呵呵”声。那笑声听起来很陌生,
不像是因为真正的快乐,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肌肉反应,或者只是为了填补某种空白。
厨房里的剁菜声突然停了。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门口刺出来,带着油烟的火气:“陈浩!
你回来得正好!去看看嘉怡数学作业!第三题她昨天就没搞懂,我忙不过来!
”爸爸的眼睛没有离开手机屏幕,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身体纹丝不动。
短视频又切换了一个,发出更大的笑声。“陈浩!你听见没有!”妈妈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带着尖锐的边缘。爸爸似乎被这声音惊扰了看视频的兴致,眉头皱起,
很不耐烦地提高音量回应:“等会儿!我回个工作信息!急着呢!
”但他的拇指依然在熟练地上滑,刷新着新的娱乐视频,根本不是在回什么工作信息。
我偷偷看了一眼,觉得爸爸可能和我一样,只是不想离开自己此刻的“避难所”。就在这时,
家门又被轻轻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奶奶侧着身子挪了进来。
她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带着一种像是受了惊吓又强装镇定的神色。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旧布包,看见客厅里的情形,明显愣了一下,
尤其是看到厨房门口脸色不善的儿媳,她下意识地把那个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妈,
您又去哪了?”妈妈端着刚炒好的一盘青菜从厨房出来,把它重重放在餐桌上,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婆婆。“也不说一声,饭也没做。这一天天的,就知道往外跑。
”奶奶的身体微微缩了一下,眼神躲闪着,声音嗫嚅:“我……我没事,
就出去走了走……透透气。”“透气?家里不够您透气吗?”妈妈的话像小石子一样扔过去,
但没再继续追问,转身又回了厨房,只是关门的声音格外响。奶奶局促地站在原地,
不知所措。突然,爸爸的手机响起一连串密集的微信提示音。
“叮咚叮咚叮咚……”不是一条,是好几条接连不断。
一直压抑着怒火的妈妈猛地从厨房探出头,狐疑的目光箭一样射向沙发。爸爸几乎是触电般,
下意识地把手机侧了过去,身体也微微转向另一边,试图遮挡。“谁啊?业务这么忙?
下班了还不消停?”妈妈的语气冷得能掉下冰碴子。爸爸脸上掠过一丝慌乱,
强装镇定地敷衍:“同事,问个工作的事,急事儿。”偏偏就在这时,
他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一条新消息预览弹了出来。
发送者的头像是一个笑容明媚、妆容精致的职业女性。
备注名字清晰可见——张姐-项目部。妈妈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像是暴风雨前积压的乌云,黑得吓人。她没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了爸爸几秒钟,
然后猛地缩回厨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那声响,震得我手里的笔都抖了一下。
晚饭终于上桌了。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个人都埋头吃饭,
只有筷子碰到碗盘的轻微声响。我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觉得今天的菜好像特别咸,又特别苦。
终于,妈妈放下了筷子,声音不大,却像按下了某个开关。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射向爸爸,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你那个张姐,有什么重要的工作,非得下班时间说个不停?
家里事你一点不管,倒是有闲心跟别人聊得欢!”爸爸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抬头,
脸涨红了:“你胡说八道什么!无理取闹!那是我领导!项目上的事能不回吗?”“领导?
”妈妈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讽,“领导让你对着手机笑那么开心?瞧你那点出息!
跟在人家后面摇尾巴,人家给你什么好处了?”“你!”爸爸气得嘴唇哆嗦。“好了好了,
吃饭,吃饭,”奶奶急忙放下碗,试图打圆场,声音颤抖着,“陈浩工作累,压力大,
有事就说事……”“累?谁不累?!”妈妈的怒火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更大的宣泄口,
瞬间转向奶奶,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我上班累死累活,下班还得急着接孩子!
回来冷锅冷灶,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我还要做饭、辅导孩子作业!您倒好,天天闲逛,
真是清闲自在!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奶奶被这突如其来的炮火轰得懵了,
眼睛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无声地就滚落下来。“林静!
你冲妈喊什么!”爸爸猛地一拍桌子,筷子被震得跳起来,掉在地上,“你还有没有完了!
”“哇——!”我终于被这可怕的争吵吓坏了,积攒了一晚上的恐惧和不安瞬间爆发,
放声大哭起来。家里顿时乱成一团。奶奶的低声啜泣,爸爸愤怒的喘息,妈妈尖利的反驳,
还有我响亮而无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喧嚣。我什么也顾不上了,
从椅子上跳下来,哭着跑回自己的小房间,猛地关上门,把自己摔在小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外面的大声争吵似乎变得模糊了一些,但那种可怕的、撕裂般的感觉依然穿透门板,
一下下敲打着我。哭了不知道多久,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压抑的、沉闷的寂静,
比之前的吵闹更让人害怕。我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头,脸上还挂着泪珠。我爬下床,
坐到书桌前。桌上摊开着我的图画本。上面画着三幅蜡笔画。
第一幅:一个短短的头发、穿着围裙的背影,堵在厨房门口,
门口外面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线,代表妈妈很忙,出不来。第二幅: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
没有画脸,他的影子是黑色的,一大团,陷在一个沙发里,
拿着一个外面画着好多小星星和音乐符号的方框,那是爸爸的手机。
第三幅:一个头发有点卷的老奶奶,拿着一个布包,笑容灿烂。那是今天美术课上,
老师让画“我的家人”,我画的。可是现在,看着这三幅画,我觉得它们一点都不可爱了。
画里的妈妈、爸爸、奶奶,好像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不开心的怪兽。我把图画本合上,
不敢再看。外面彻底安静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偶尔,从门缝底下,
传来一丝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不知道是奶奶,还是妈妈。我抱着膝盖,
坐在椅子上,把脸埋进去。我感觉,我的家,像一艘坏掉了的小船,
沉没在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沉默里。第二章:沉默的堤坝夜,深得像一潭墨汁。
身边的陈浩早已发出沉重的鼾声,背对着我,蜷缩在床的另一边。
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争吵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又或者,
他只是又一次熟练地逃进了睡眠这座避难所。我却睁着眼,天花板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一如我此刻的心情。刚才吼得嘶哑的喉咙还在隐隐作痛,但比喉咙更痛的,
是心口那块又冷又硬的地方。嘉怡压抑的哭声似乎还黏在空气里,婆婆红着眼圈颤抖的样子,
陈浩摔筷子时狰狞的表情……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旋转,
最后都化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这艘船,真的要沉了吗?我一个人拼命舀水,可其他的人,
不是在凿洞,就是在眼睁睁看着水漫进来。我记得,刚结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陈浩虽然不懂浪漫,但踏实、勤快。我们会一起挤在租来的小厨房里笨手笨脚地做饭,
他会把我冰凉的脚捂在怀里。那时候日子不宽裕,但心是暖的,劲是往一处使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也许是从买了这套房子背上一屁股贷款开始?也许是从我怀孕生子,
他升职无望,工作越来越疲沓开始?又或者,是从三年前,那个电话打来,
说公公突发脑溢血没了,我们不得不把一身病痛、眼神空洞的婆婆从老家接来开始?
当初接婆婆来,我心里是愿意的,甚至有点心疼这个苦了一辈子的女人。我也存着一点私心,
想着婆婆来了,总能搭把手,接送一下孩子,做顿简单的晚饭,让我能喘口气。
我甚至憧憬过下班回家有热饭热菜、孩子被照顾得很好的温馨画面。
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婆婆是来了,却像一棵被强行移栽的老树,水土不服,
蔫头耷脑。城市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牢笼,不会用燃气灶,怕用微波炉,不敢独自坐公交车,
甚至连小区复杂的楼号都常常记混。我手把手教了无数遍,怎么用电饭煲,怎么用洗衣机,
哪些菜嘉怡爱吃。婆婆学得慢,忘得快,或者干脆就是用她固有的那一套来应付。
做出的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孩子不爱吃;洗的衣服泡沫没清干净,
晒干了硬邦邦;让她去接孩子,结果因为腿脚慢又迷了路,
让嘉怡在校门口孤零零等了一个多小时,被老师打电话来问……每一次“事故”发生后,
我都要花加倍的时间去弥补、重做。我累,更心累。那点最初的同情和耐心,
就在这一次次的“帮倒忙”中消磨殆尽,慢慢变成了厌烦和怨气。我越来越觉得,
婆婆不是来分担的,是来增加负担的。这个家,并没有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变得轻松,
反而更加拥挤和疲惫。婆婆说陈浩工作累。那我呢?我自己的工作就轻松吗?
行政部的工作琐碎又缠人,上面要应付领导,下面要协调同事,各种突发状况。
报表、会议、活动准备,哪一样不得我操心?那个新来的小赵,仗着是经理的亲戚,
眼高手低,活干得不怎么样,抢功甩锅倒是一流。我每天在办公室憋一肚子气,
还得强颜欢笑。一下班,我就得像冲锋一样第一个冲出办公室,骑上电动车拼命往学校赶。
看到那些有老人准时接孩子的同事,能气定神闲地加班、约朋友喝杯咖啡。
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嫉妒、委屈、不甘心……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要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回到家,
迎接我的往往是冷锅冷灶和需要辅导作业的孩子。我系上围裙冲进厨房,
油烟熏烤着我精心护理的皮肤和头发,手忙脚乱地准备晚饭。客厅里,丈夫瘫着玩手机,
孩子等着吃饭,婆婆……婆婆多半又不知道去哪“透气”了。吃完饭,收拾完厨房,
督促孩子洗澡睡觉,检查书包……等一切都忙完,常常已是深夜。
我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而陈浩呢?他除了上班,还为这个家做了什么?
辅导作业没耐心,吼孩子比谁都大声;眼里永远没活,酱油瓶倒了都不扶;跟他抱怨工作累,
他只会说“谁工作不累”;跟他商量事情,永远得不到积极的回应,
只有“随便”、“都行”、“你看着办”……他的身体在这个家里,灵魂却好像抽离了出去,
躲进了那个发光的手机屏幕后面。那个屏幕里,到底有什么那么吸引他?那个“张姐”。
想到这个名字,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尖锐地疼。我不是没察觉。最近半年,
他对着手机傻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微信时那种下意识躲闪的姿态,
提到“张姐”时语气里那种不自然的恭敬甚至……谄媚?我都看在眼里。
我偷偷查过他的手机,虽然事后觉得自己很卑劣,聊天记录大多是工作,
但那个女上司的语气,时不时会透出一种过分的熟稔和随意。“小陈,
辛苦了哟~”“注意身体呀,别太拼~”甚至还会发一些可爱的表情包。而他回复的,
虽然内容仍是工作,但那句“好的,张姐,您也早点休息”后面,
总跟着一个咧嘴笑或者玫瑰的表情。这正常吗?领导和下属之间,需要发玫瑰吗?
我不敢深想,每一次怀疑都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我安慰自己,是他为了工作,
是他性格如此,对领导不得不讨好。可今天,
当那个明媚的头像和亲昵的备注名赫然出现在屏幕上时,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啪”一声,
断了。我付出的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钱,我赚得不比他少多少。家,
里里外外都是我在操持。孩子,是我管得多。婆婆,名义上是他在孝顺,
实际添的麻烦都是我在承受。他呢?他提供了什么?一个可有可无的丈夫?
一个只会添乱的儿子?一个冷冰冰的、让人窒息的家?离婚的念头,
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强硬地闯进我的脑海。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沉重的黑暗。
离了吧。离了,或许就没这么累了。至少,心理上没这么累了。
不用再看着一个甩手掌柜生气,不用再应付一个帮倒忙的婆婆,
不用再怀疑丈夫是不是在精神上已经背叛了自己。这个家,我撑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