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叛徒到英雄詹姆斯

暴雨倾盆。

夜色中的仁川机场像一头搁浅在汪洋里的钢铁巨兽，无数顶灯在玻璃幕墙上砸开一团团昏黄湿漉的光晕，倒映着匆忙攒动的人影。

空气黏稠滞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弥漫着一股雨水和陌生国度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的冰冷气味。

我，李木森，或者现在对外更多被称为SEN，拉高了冲锋衣的兜帽，拖着那只轮子有些卡涩的黑色行李箱，几乎是把自己丢进了出租车后座。

雨水瞬间在冰凉的人造皮革上蜿蜒爬行。

“麻浦区，龙山区合井洞，DWG电子竞技俱乐部训练基地。”

我的韩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干涩生硬，像生锈的齿轮强行转动。

司机是个头发稀疏、面庞黝黑的中年男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那双被生活打磨得疲惫不堪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默默扳下了计价器。

“好。”

车身启动的轻微颤动让我疲惫的神经末梢也随之一跳。

车窗外的世界飞速倒退，仁川湿漉漉的建筑群很快被抛在身后，霓虹灯光被雨水搅碎、拉长，光怪陆离地涂抹在玻璃上。

我摁亮了手机，屏幕的光瞬间刺入眼底。

国内的深夜，是社交媒体的狂欢顶峰。

热搜榜上，猩红得刺眼的第一位：#李木森LCK#相关话题如同滚雪球般炸开：叛徒教头李木森签棒子队！

#LPL之耻滚出！

#坐等DWG养老院倒闭！

LCK懂什么叫电竞？

#点开评论区的刹那，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两秒，胸腔里被冰冷的雨水浇透的地方，猛地又升腾起一股灼热的闷痛。

“草！

这废物真去给棒子当爹了？

LPL养条狗六年也会摇尾巴吧？

他TM连狗都不如！”

“恭喜DWG喜提纯种FW教练一名！

建议改名叫LCK养老院分部嗷，正好配他这老登（老人）[狗头][狗头]之前还在LPL首播舔着脸分析战术呢，合着是拿着咱这边的工资偷学去献宝？

真当自己是张良转世诸葛亮再世？”

“楼上的，别侮辱卧龙先生谢谢！

顶多算个纸上谈兵赵括，还只能纸上谈棒子的兵！”

“真去了？

这下真的死透透了。

LCK那帮子老古板懂运营懂后期，懂个屁的‘打架’？

SEN啊SEN，你脑子是被仁川的海水泡成糨糊了么？

等着被T1那几个‘老教授’教做人吧，然后灰溜溜滚回来连屎都吃不上热乎的[呕吐]坐等DWG首轮游笑死！

LCK网吧赛名额预订！”

“……”评论如同密集的、淬了毒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一句句“FW”（废物）、“老登”、“棒子爹”、“首轮游”、“纸上谈兵赵括”……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心尖最细嫩的那块肉上。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指甲不受控制地掐入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才勉强遏制住指尖的颤抖。

六年了。

在LPL赛场上，辗转数支队伍，从助理教练熬到主教练，换来的始终是骂名。

质疑如跗骨之蛆，“只会纸上谈兵”、“拿不出创新战术”、“僵化保守”、“临场应变为零”……铺天盖地。

仿佛昨日重现。

决赛生死局，队员们疲惫而迟疑的目光，水晶在眼前轰然碎裂时解说那不带感情的宣告……那声音在脑子里炸响，和此刻手机上刺眼的评论重叠、翻滚，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旋律。

“小伙子，是……来韩国打游戏的吧？”

司机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死寂。

他透过后视镜看着我紧绷的下颚线和微微颤抖捏着手机的手。

用的是不太熟练的英文，带着浓浓的韩语口音。

我心里那股憋着无处宣泄的郁气被这不经意的关切点了一下，差点决堤。

喉咙滚动了好几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要冷硬三分：“嗯。

来工作的。

给人……当主教练。”

“主……教练？”

司机重复了一下这个英文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容易啊。

韩国这里的……电子竞技……”他似乎想找个合适的词表达竞争的激烈，“很强。

压力……大的，非常大。”

我扯了扯嘴角，形成一个极其难看僵硬的表情。

“有压力才有意思。”

声音低哑，几乎只是说给自己听，“不然，何必把自己最后的骨头砸碎在这里？”

司机显然没听清后半句，或许只听到了我的决心，发出一个含糊的表示理解的喉音。

车厢内重新陷入沉默，只有雨刮器固执地刮擦着挡风玻璃，发出单调枯燥的“唰——唰——”声，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光，在雨水扭曲下，幻变成一张张狰狞变形的脸谱，隔着模糊的玻璃对我无声地嘲弄着。

废物。

叛徒。

滚蛋。

这些字眼在脑海中无声地爆炸。

……“到了。

这里就是合井洞。”

司机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终点。

出租车艰难地爬上一段被雨水泡得发胀、显得陡峭异常的坡道。

泥水西溅。

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低矮的建筑区——一栋外墙贴着浅灰色金属板材、整体呈现冷硬工业风的独立建筑。

在周围朴素甚至有些破败的民用住房环绕下，它突兀得像个天外来客。

巨大的DWG战队闪电龙标志（通常设计中包含了DWG的字母和一个抽象的龙或闪电图案）嵌在入口上方冰冷的亚克力背板上，被屋顶泄下的昏黄灯光和连绵的雨幕反复冲刷，显得异常沉寂，没有丝毫暖意。

那是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仿佛里面盘踞的不是热情的电竞少年，而是某种冰冷的战争机器。

付钱、下车。

冰冷的雨点立刻穿透冲锋衣不算厚实的布料，密密麻麻地打在皮肤上，寒意瞬间刺透骨髓。

行李箱的轮子陷进门口泥泞的坑洼里，纹丝不动。

我用力拔了一下，箱子纹丝不动，污泥死死咬住了轮子。

烦躁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混杂着雨水，汹涌地灌进胸腔。

这该死的欢迎仪式！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DWG黑色队服外套的高个青年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冲了出来。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微卷有些乱糟糟的，镜片后的眼神在雨夜中显得有些朦胧不清。

他冲到我面前，声音被雨声削薄：“Se-Seonsaengnim（教练老师）？

是SEN Seonsaengnim吗？”

韩语生涩而急促，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是，韩旺乎！

基地的运营助理。”

他自报家门，同时伸手过来帮我拽那个陷在泥里的行李箱。

“韩旺乎。”

我艰难地把这个名字从出发前强记的韩文名单里找出来对号入座，“嗯。”

应了一声算是回答，也抓住了箱子的提手。

两人合力，湿透的行李箱终于挣脱了泥沼的束缚。

身体被拉近的瞬间，我嗅到他身上浓郁的速食泡面味和一种电子设备长期运行散发的、类似于“臭氧”的独特气息。

这，就是DWG的气息了。

“Mianhamnida（对不起）！

雨太大了！

路上还顺利吗？”

韩旺乎一边费力地将湿漉漉的行李箱拖上台阶，一边大声问道。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对付着那个不听话的轮子。

“嗯。

一般。”

我用最简洁的方式回应。

玻璃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温暖干燥、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将外面凄风冷雨的喧嚣隔绝了大半。

如同瞬间跨过了某个界限分明的次元壁。

大厅干净简洁到有些空旷冷清。

光滑的地砖映着头顶惨白的LED顶灯，几个印有赞助商Logo的易拉宝无精打采地贴在墙边。

除了前台一个穿着制服、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对着手机屏幕在输入着什么，几乎看不到其他活动的人影。

这训练基地内部，如同它的外壳一样，透着一股近乎冷酷的秩序感和……空旷的孤寂。

预想中热闹喧嚣的电竞俱乐部氛围丝毫不见踪影。

“Seonsaengnim，您的住处安排在基地三楼的单人房间。

队员们……现在都在训练室。”

韩旺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了指楼梯方向，“我先带您去住处安顿？

行李需要擦拭一下，雨太大了……” 他看着我的行李箱下沿全是污泥，有些局促。

“不用。

先看看他们。”

我打断他，将湿透的冲锋衣拉链往下拉开，露出里面一件普通的灰色训练衫。

水珠立刻从衣领滴落，打在冷硬的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潮湿的衣物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疲惫像被这干燥温暖的空气唤醒，洪水般从骨头缝隙里翻涌上来。

但我现在不能躺下。

我需要看到我的战场，看到那些我即将在狂风暴雨中并肩——或对抗——的年轻人。

现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