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盛夏，蝉鸣像是被点燃的引线，在层层叠叠的树梢间炸开一片沸反盈天的声浪。
风裹着柏油路面蒸腾的热浪扑面而来，连空气都带着灼人的温度，触在皮肤上像细密的针，
扎得人裸露的胳膊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我攥着那张飞往西安的机票，
指尖沁出的薄汗濡湿了纸边，把打印的字迹晕开一小片模糊的蓝，
仿佛要将目的地的名字也浸成一团迷雾。拖着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穿过人群时，
轮子碾过机场光洁的地砖，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混在周遭的人声鼎沸里——有父母送别的叮嘱，有孩童的哭闹，有机场广播的播报，
倒像是给自己壮胆的鼓点。直到广播里传来最后一遍催促登机的提示，
那机械的女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我才咬着牙拉起行李箱，一步一顿踏上舷梯，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既焦灼又决绝。从北京到西安的云层在舷窗外铺成绵密的白，
像被人抖开的棉花糖，一眼望不到边际。机翼划破云层时，会惊起细碎的云絮，
在阳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泽。心里却像揣着个不停蹦跳的鼓——一半是对未知的憧憬，
想象着全新的校园该有怎样的林荫道，
是否有爬满爬山虎的红砖墙；陌生的城市轮廓里藏着多少老巷的故事，
羊肉泡馍的香气是否能飘出半条街；还有那些尚未说过话的同学，会带着南方的软糯口音，
还是北方的爽朗腔调，会不会有人和我一样，也偷偷在行李箱里塞了家乡的零食。
另一半是藏不住的忐忑，甚至掺着点隐秘的恐惧，毕竟这所军事化管理的院校，
单是名字就足够让人脊背发紧。出发前妈妈反复叮嘱到了那边要守规矩，
说这话时她正往我包里塞叠好的手帕，
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爸爸则默默往行李箱里塞了一叠叠叠好的内衣，
每一件都棱角分明，像他不善言辞的关心。那些细碎的瞬间，此刻都化作沉甸甸的牵挂，
压得人喘不过气。飞机落地时，夕阳正把西安的天际线染成熔金般的橘红，
连带着远处的城墙都镶上了一道暖边，古老的城砖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当我终于拖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望着那栋嵌着校徽的灰色大楼在暮色里渐渐清晰，
墙面上爬满的爬山虎在风中轻轻摇晃，叶片的阴影在砖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忽然就定住了脚步。风从操场方向漫过来，带着青草被阳光晒透的味道，
还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那是属于青春与纪律的独特味道。
那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脚下这片土地，注定要在往后的青春里，
刻下最深刻、最浓烈的印记，像老木匠手里的凿子，一锤一凿，都带着不容磨灭的力道。
第一章：新训每个人入学第一天都逃不过被推进理发店的命运——男生统一三毫寸头，
头皮青森森地露在外面，像刚剃过的西瓜皮，泛着健康的粉色；女生也躲不过寸头的规训，
连鬓角的碎发都被推子刮得干干净净，露出光洁的额头。来之前我特意去家附近的理发店，
让理发师剪了齐耳短发，镜中的自己眉眼清晰，心里还偷偷觉得清爽利落，以为这已是底线，
没料到真正的规训远比想象中严苛。负责理发的师傅像是台没有感情的机器，
手里的推子嗡嗡作响，在耳边震出细微的麻意，根本不管你是不是女生，更谈不上什么好看。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乌黑的发丝簌簌落在围布上，像一场仓促落幕的雨，
直到推子贴着头皮划过，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才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眶。
一颗颗脑袋从座位上挪开时，都顶着参差不齐的新发型，有人对着镜子唉声叹气，
捏着自己的短发直皱眉；有人互相打趣这下分不清男女了，引来一阵没心没肺的哄笑，
笑声里混着懊恼和自嘲，在闷热的空气里飘出很远，最后撞在理发店斑驳的玻璃窗上，
碎成一地细碎的回音。那时候手机被统一收走，锁在贴了名字的铁盒子里，
每周只有两小时能领出来打个电话。日子被切割成精准的碎片：早上六点半，
第一声哨响准时划破宿舍楼的寂静，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所有人的梦境；晚上十点半，
最后一声哨响落下，才能拖着灌了铅的腿沾床。集合哨声更是像根无形的鞭子，
随时随地都可能响起，催着我们从跑步到站军姿，从练队列到叠豆腐块被子，
还要背冗长的校规。床单必须铺得没有一丝褶皱，连边角都要掖得严丝合缝，
像被熨斗熨过一般平整，班长会拿着白手套检查，
稍有褶皱就要重来；被子棱角要像刀切过一样分明，用手指戳上去能感觉到硬挺的触感，
为了叠出标准的豆腐块，我们常常凌晨四点就爬起来，
跪在床边用胳膊肘反复碾轧被面；甚至牙刷摆放的角度都有严苛的规定，刷头一律朝左，
与牙缸边缘成四十五度角，像列队的士兵般整齐。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流程，却忙得脚不沾地，
仿佛时间被无限拉长，站军姿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阳光晒得后颈发烫，
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作训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又在疲惫中倏忽溜走，等反应过来时，
月亮已经悄悄爬上了树梢，将宿舍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刚离开家的我，成了失眠的常客。
哪怕白天累到只想瘫倒，沾床就能昏睡过去，夜里也常常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看月光透过窗户在墙上投下树枝摇晃的影子，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宿舍里的同学来自天南海北，说话带着各自的口音：四川姑娘的啥子拖着长长的尾音，
像唱歌；东北女孩的咋地透着直爽，带着股风风火火的劲儿；还有江南女生的吴侬软语，
说什么都像在撒娇。起初连彼此的名字都叫不真切，交流时总带着小心翼翼的拘谨，
怕说错话，怕闹笑话。熄灯后，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我常常坐在床沿，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偷偷抹眼泪，冰凉的泪珠砸在手背上，带着咸涩的味道。
怕抽泣声被人听见，只能死死咬着被子，把呜咽咽进喉咙里，直到被子的一角被浸湿，
带着淡淡的霉味，才在疲惫中慢慢闭上眼睛，
梦里全是家里的样子——妈妈在厨房做饭的背影，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侧影，
还有客厅里那盏暖黄色的灯。每晚还有轮流站岗的任务。黑漆漆的楼道里，
只有应急灯亮着微弱的光，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眼睛，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偶尔有晚风从窗户溜进来，带着夏末最后一丝暖意，吹动墙角堆放的扫帚发出轻微的晃动声，
倒生出几分难得的惬意。有一次实在熬不住，前半夜站完岗，后半夜接班的同学还没到，
我趴在冰凉的岗桌上就睡着了，梦里正躺在家里的沙发上吃妈妈切的西瓜，
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忽然一束手电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队长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就在眼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像要滴出水来，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紧抿的嘴唇透着严厉。
抄二十遍校规。他的声音像冰锥，砸在寂静的楼道里，带着回音，
每跑一公里能抵一遍，自己选。校规一遍就有二十页，密密麻麻的宋体字看得人眼晕，
从着装规范到队列要求，从内务标准到纪律处分，条条框框像一张网。
而跑步是我的死穴——中学时八百米测试都能让我喘得像条狗，跑完腿软得站不住。
我只能搬个小马扎坐在岗桌前，一笔一划地抄。钢笔水在纸上洇开小小的墨点，
手腕酸了就甩甩胳膊，脖子僵了就歪歪头，眼皮打架了就掐自己一把。一班岗接一班岗，
楼道里的脚步声从密集到稀疏，再到晨光透过窗户爬上纸页，在字迹上投下淡淡的金边，
手里的笔还没停。连抄了两天，手腕肿得像发面馒头，动一下都隐隐作痛，
字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像一群站不稳的小矮人。我抱着那堆写满字的纸，
纸页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卷，像波浪一样起伏，委屈巴巴地去找队长认错。
他坐在办公桌后，手指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翻了翻那叠纸，突然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松动：行了，抄了快十遍了。背一遍，剩下的免了。
我愣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背……背不下来呀。
那些拗口的条例像绕口令，早就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脑子里只剩下不准禁止
必须这些冰冷的词。队长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里的严厉渐渐褪去，换成了无奈，
挥手道：下次再敢睡觉，就四十遍。滚吧。我忙不迭道谢，转身就跑，
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连脚步声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慌乱，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
跑到门口时，还听见他在身后嘀咕了一句：这丫头……声音很轻，像怕被人听见。
新训只有一个月，却像被塞进了一整年的故事。食堂里，有同学剩饭被抓，
队长让我们排着队，一口口吃掉她剩下的饭菜，白米饭混着没嚼完的青菜，
在嘴里散发着奇怪的味道，没人敢作声，只能埋头吞咽，
眼泪混着饭菜一起往下咽；晚点名时，会突然被揪上台唱歌，我至今记得自己攥着拳头，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跑着调，却用尽全力吼完那首《猪八戒背媳妇》版《童话》的样子，
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台下的哄笑声反而给了我莫名的勇气，
唱到最后竟也生出几分慷慨激昂；还有一次紧急集合，我慌慌张张穿反了裤子，
跑到操场上才发现，被旁边的女生偷偷拽了拽衣角，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只能硬着头皮站在队列里，听着队长训话。
那时候每个人都只顾着应付眼前的苦，像在沙漠里跋涉的旅人，眼里只有下一口水，
除了同宿舍的人，连隔壁班的同学都认不全。后来翻到新训时的合影才发现，
原来我们早就同框过——我挤在第一排，因为个子矮被前面的人挡住半张脸，
露出的眼睛里还带着怯生生的光；而你站在最后一排，穿着宽大的训练服，身姿挺拔，
像一棵小白杨，隔着攒动的人头，模糊又遥远，像一颗遥远的星，那时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