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失业，天塌下来了
那张A4纸很轻，但在李明眼里，却比焊接着上千个零件的机床底座还要沉。
纸上是些冰冷、标准化的宋体字：“基于公司战略调整及业务结构优化需要……” 李明一个字都看不下去，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只苍蝇在开会。他只听清了HR王经理最后那句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结论：“……所以，李工，您的合同到本月底终止。这是N+1的补偿方案，您看一下。”
操。
这是李明脑子里唯一的，也是最清晰的一个念头。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签的字，怎么走出那间永远开着冷气的会议室。当他回到自己待了快十年的工位时，整个技术部庞大的开放式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平时敲击键盘噼啪作响的同事们，此刻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没人看他，但李明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像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扎在他的后背上。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庆幸，以及一丝隐藏的恐惧——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他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 那个印着“劳动模范”的搪瓷缸子，是五年前年会上发的，已经被茶垢染成了褐色。桌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是刚来公司时前台小姑娘送的，如今小姑娘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还有那张压在透明桌垫下的全家福，照片上，妻子林薇笑得温柔，六岁的儿子童童骑在他的脖子上，咯咯地笑着，露出一口小米牙。
回家怎么说？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把所有私人物品装进一个纸箱，不重，却几乎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路过主管办公室时，那个曾经拍着他肩膀说“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老实人”的男人，此刻正低着头，假装专注地盯着一份报表。
真他妈的可笑。十年。他最好的十年，从一个愣头青干到技术骨干，为公司解决了多少次生产线上的紧急故障，熬了多少个通宵画图纸、写方案，最后就换来一句轻飘飘的“结构优化”和一个标准化的补偿方案。
走出公司旋转门的瞬间，外面下午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抱着纸箱，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茫然四顾。这座他奋斗了十年的城市，此刻看起来陌生又冷漠。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赴着自己的目标，只有他，像一个被遗弃的零件，孤零零地杵在原地，不知道该滚向何方。
回到家，他刻意放轻了开门的动作。
“老公，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妻子林薇系着围裙从厨房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根沾着水珠的青菜。
李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纸箱藏在门后。 “啊……公司线路检修，提前下班了。”
“爸爸！” 童童像个小炮弹一样从房间里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爸爸你陪我拼乐高吧！那个大飞船我拼不起来！”
李明弯下腰，摸了摸儿子的头，心头一阵酸楚。 大飞船……爸爸自己的船，已经沉了。
那顿晚饭，吃得食不知味。林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几次想开口，又被李明用“多吃点菜”给堵了回去。他像个拙劣的演员，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内心的风暴早已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
直到深夜，等妻子和儿子都睡熟了，李明才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他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他已经戒烟两年了，为了给童童做个好榜样。可现在，他需要尼古丁来麻痹自己。
房贷一个月八千，童童的钢琴课两千，车贷，水电煤气，人情往来…… 每一笔数字都像一把尖刀，在他的心上划着口子。那点N+1的补偿，看起来不少，但在这座吞金的城市里，根本撑不了几个月。
他打开招聘软件，搜索着自己的岗位。屏幕上跳出来的职位，要么要求精通他闻所未闻的新软件，要么就是薪资直接腰斩，甚至还有“年龄35岁以下”的硬性要求。
三十五岁。一个多么尴尬的年纪。论经验，比不过那些五十多岁的老法师；论拼劲和薪资要求，又卷不过那些刚毕业、可以不要命加班的年轻人。他就像被卡在时代的齿轮缝里，不上不下，动弹不得。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李明过着一种“假装上班”的生活。他每天准时起床，刮胡子，换上衬衫，然后拎着公文包出门。在楼下早餐店磨蹭到九点，然后就去市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中午吃最便宜的十五元快餐。他不敢回家，怕看到妻子担忧的眼神；更不敢闲下来，怕被那种无所事事的恐慌感所吞噬。
他海投了几十份简历，大部分石沉大海。偶尔接到一两个面试电话，对方一听他的期望薪资和年龄，就没了下文。
周五晚上，林薇终于忍不住了。
“老李，你跟我说实话，公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我今天去给你送饭，你们同事说，你上周就办离职了。”
谎言被戳破，李明最后的伪装也被撕了下来。他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像一头困兽。
“我被裁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林薇没哭也没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他。
“没事，天塌不下来。”她说，“工作没了，再找就是了。你这么有本事，还怕没饭吃吗？”
妻子的温柔像一把双刃剑，既给了他一丝慰藉，也让他感到了更深的羞愧和无力。一个男人，三十五岁，养不起家，还得让老婆来安慰。
我他妈……真是个废物。
他把头埋在妻子的怀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积压了一周的委屈、愤怒、迷茫和恐惧，在这一刻，决堤了。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无数人的梦想与失落。而对于李明来说，他的世界，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看不到一丝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