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点沉闷地砸在窗户上，像不知疲倦的手指叩击着虚空。午夜一点十七分，
我从一场混沌的浅梦中惊醒，喉咙干涩得发痛。卧室沉在浓墨般的黑暗里，
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城市遥远灯火熬煮出的、病恹恹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雷雨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潮湿土腥味。床头柜上，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
不是消息提示，是屏幕本身在黑暗中幽幽地焕发着冷光，像一小块沉在深海的、苍白的冰。
我的心被那光刺得骤然一缩。带着残余的睡意和一丝莫名的牵引，我迟疑地伸出手。
指尖触到冰凉的机身。屏幕解锁，没有新通知。那个熟悉的、没有名字的聊天窗口，
诡异地停留在最上方。头像，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漆黑。纯粹的、吸纳一切光线的虚无。
一个几乎从未对话过的陌生账号。记录寥寥无几，全是对方单方面发来的。时间，
无一例外都在深夜。——绾绾，玻璃花房下雨了吗？三天前，
凌晨2:08——玻璃上的雾气，擦干净了吗？一周前，
凌晨1:43——别怕黑，我在。半个月前，凌晨3:33没有称呼，没有寒暄，
只有这些没头没尾的句子。像设定好的程序，又像困在信号那端的幽灵，
固执地重复着无人能解的呓语。2.我的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
微妙的、近乎依赖的熟悉感，奇异地压过了深夜独处时的本能警惕。
空洞的深渊头像……没头没尾的问候，不知何时起，竟成了我失眠时唯一沉默的陪伴者。
隔着这层坚硬光滑的玻璃，他只是一个符号。
一个安全的、遥远的、只存在于数据流中的幻影。他无法真正靠近，无法伤害。
这层物理的隔绝，是我内心最稳固的堡垒。3.我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屏幕边缘，
发出细微的哒哒声。是的，隔着屏幕，他很安全。4.忽然，指尖下那冰冷的玻璃触感，
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我一怔。紧接着，整个手机屏幕的光，倏地熄灭！不是锁屏，不是待机，
是彻底的、瞬间的、绝对的黑暗。像被猛地抽走了所有光源。不！不是黑暗！是……吞噬。
方寸大小的屏幕，在我掌心之中，骤然塌陷。坚硬光滑的玻璃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无边无际、冰冷粘稠的“空”。它不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一个旋转着、散发着幽微寒气的——黑洞。无穷的黑暗在其中翻涌、旋转，
散发出吸扯灵魂的寒意，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拖拽进去。5.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血液涌向脚底又在下一秒冻结。我僵坐在床头，手指还维持着触碰的姿势，
却连一根指尖都无法挪动。死寂笼罩下来，窗外的雨声似乎被吸走了。
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沉闷巨大，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以为自己会被吞噬的刹那，
黑洞中心，有东西动了。两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得近乎嶙峋。
它们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那无垠的黑暗深渊里探了出来。动作带着奇异的温柔，
透着非人的僵硬和缓慢。手腕以下的部分还陷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那十根苍白的手指，
如同浮出深水的枯枝，一点点向我靠近。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我的喉咙，无法呼吸，
无法尖叫。大脑空白，只剩下逃离的本能，却指挥不动一丝肌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冰冷的指尖，离我悬停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的手指，越来越近……苍白的指尖，
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我温热的指腹。一触即离。
如同冰水滴在烙铁上，刺骨的战栗顺着指尖神经末梢窜上脊背，炸得我头皮发麻。
寒意像是一种死寂的、被遗忘的虚无感，直接烙在我的感知上。我猛地一颤，想缩回手，
手腕却像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硬得无法动弹。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苍白的指尖，
带着不祥的寒意。如同描摹珍宝般，极其缓慢、轻柔地，沿着我因恐惧而绷紧的指关节，
一路滑向我的掌心。触感清晰得可怕——冰冷的、带着细微摩擦的皮肤纹理感，
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腹上若有似无的薄茧。寒意顺着掌纹蔓延，像无数冰针扎进皮肤。
我全身汗毛倒竖，牙齿咯咯作响。那两只来自黑暗的手，却以近乎贪婪的温柔，
覆上了我冰凉的手背。然后，轻轻合拢。握住了。7.彻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我整只手！
“呃……”一声短促、破碎的抽气声终于冲出我的喉咙。全身肌肉绷紧，
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尖叫出来！极致的惊恐冲垮了所有理智！
尖叫撕裂喉管——“啊啊啊啊啊！”像被两块浸透冰水的玉石紧紧箍住！
这不是隔着屏幕的幻影！真实的、拥有实质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触碰。
它粗暴地碾碎了我赖以生存的安全堡垒——那层坚硬的玻璃屏幕。一个声音，毫无阻碍地，
在我耳畔响起。低沉，微哑，带着穿越漫长时光尘埃的疲惫，却又奇异地温柔。“……别怕。
”我的尖叫被死死卡在喉咙里，噎得胸腔剧痛。声音如此之近，
仿佛说话的人就贴在我的耳廓，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冰冷的气息拂过鬓角。
“绾绾……”那声音又叫了我一声，带着刻入骨髓的熟稔和小心翼翼的安抚，
“哥只是想……碰碰你。”“哥……?”我无意识地重复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尘封十年的记忆锁孔，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锁芯“咔哒”一下，弹开了。画面汹涌而来，带着玻璃碎裂的锐响和暴雨倾盆的轰鸣！
8.十年前盛夏。林宅后院的玻璃花房。九岁的我，像只受惊的小鹿，
蜷缩在花房最里面的角落。外面是铅灰色的天幕和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玻璃穹顶上，震耳欲聋。狂风尖啸回旋，卷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花房年久失修的金属框架，在风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恐惧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只是躲雨，只是想看看那些漂亮的兰花。不明白花房为什么会像暴风雨中的小船一样摇晃。
“哗啦——！”惊天动地的巨响。花房侧面一整片巨大的玻璃墙，
在狂风的撕扯和金属框架的扭曲声中，不堪重负。瞬间崩裂、坍塌！无数尖锐的玻璃碎片，
化作致命的暴雨，铺天盖地朝角落里的我激射而来。死亡的阴影带着寒光，
瞬间笼罩了我小小的身体……我睁大惊恐的眼睛，
瞳孔里映照出呼啸扑来的、闪着森冷寒光的玻璃碎片之墙。大脑空白，连尖叫都忘了。
千钧一发——一道身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和决绝，像闪电般从摇摇欲坠的门口冲进来。
他毫不犹豫地扑向我，用整个后背，严严实实地将我护在墙角。
“噗嗤——”“呃啊——”利刃切割皮肉的闷响，伴随着少年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
同时响起。我被重重扑倒在地，脸颊紧贴冰冷潮湿的地面。
小小的身体被他完全覆盖、保护着，只感觉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瞬间浸透了我肩头的衣服，又迅速变凉。
我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视线越过他剧烈起伏、被血迅速染红的肩膀，
看到了我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画面——他侧着脸，紧咬牙关，下颚线绷得像要断裂。
鲜血正从他脖颈侧面一道狰狞的伤口里，如同失控的泉眼，汩汩地往外涌。伤口深得可怕，
边缘翻卷，被雨水和血水冲刷着，露出里面一点惨白的骨头。
一块尖锐如匕首的巨大玻璃碎片，深深嵌在他的颈侧。“哥……！
”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带着哭腔和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他似乎想对我笑一笑，
嘴角艰难牵动，却只涌出更多血沫。他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极其轻微地、安抚地，碰了碰我冰冷颤抖的小手。指尖冰冷刺骨，带着生命迅速流逝的虚弱。
“别……怕……”他用气声挤出最后两个字，眼睛里的光，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
最终熄灭。碰过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花房外，
风雨声似乎遥远了。只剩下玻璃碎片碰撞的哀鸣，和血液流淌在地上的粘稠绝望的声音。
9.林宸，邻居哥哥。那个总是温和笑着，会在我迷路时牵我回家，
会笨拙给我扎歪歪扭扭小辫子的哥哥。为了保护被困在倒塌花房里的我，被玻璃割断了喉咙。
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他倒下去时，指尖最后拂过我冰冷的手背，
和此刻一样冰冷……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瞬间刺穿我的意识。
剧痛从灵魂深处炸开我猛地抽回手，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灼伤。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连滚带爬摔下床，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我蜷缩在墙角，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剧烈喘息，
胸口撕裂般疼痛。眼睛死死盯着床上那部手机——那扇通往深渊的门户。
黑洞依旧在屏幕中心旋转，散发着不祥幽光。那两只苍白的手，还保持着握住的姿势，
悬停在半空。似乎也因我激烈的反应和骤然恢复的记忆而凝固。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块。
窗外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像催命的鼓点。“是你……”我的声音嘶哑破碎，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带着血的味道，“哥?是你……”屏幕中心旋转的黑洞，
似乎微微凝滞。两只悬停的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想抓住什么，又无力松开。
它们缓缓地、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失落，开始向黑暗深处退缩。“别走！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喊出后，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巨大的恐惧尚未消散，
但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破土而出——十年堆积如山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愧疚，
混合着失去的剧痛，在这一刻决堤。我看着那双正在退回深渊的手，
那曾为我挡住致命玻璃的手，那曾笨拙扎辫子的手，
那曾迷路时坚定牵起我的手……它们正在消失，退回到永恒的冰冷虚无里。
“别走……”声音低下去，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哭腔，像在哀求。泪水汹涌而出。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扶着冰冷墙壁，用尽全身力气，
摇摇晃晃站起来。双腿打颤，几乎支撑不住。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张床，
挪向那部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手机。每一步都像踩在炭火或刀尖上。恐惧啃噬神经，
但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混杂着无尽思念、愧疚和绝望挽留的力量，推着我向前。终于，
我踉跄着扑倒在床边，手肘重重磕在床沿。顾不上疼痛，
目光死死锁住那即将完全消失在黑洞边缘的、苍白的手腕。“哥……”我呜咽着，
泪水大颗砸落。我伸出那只刚刚被“握住”的手，
那只还残留着冰冷触感和少年指尖最后拂过记忆的手。
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无法言说的悲伤，猛地伸向那旋转的黑暗。指尖，触碰到了屏幕边缘。
没有冰冷的玻璃。没有坚实的阻隔。指尖所及，是粘稠冰冷的、仿佛具有实质的黑暗！
强大的吸力瞬间传来，像要将我的手指、整条手臂拖拽进去。与此同时，
一股强大混乱的、不属于我的意念洪流，夹杂着尖锐警报般的杂音，
顺着指尖狠狠撞进我的脑海。无数冰冷机械、带着强烈排斥和混乱的“声音”在意识里炸开！
我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手臂被巨大的排斥力撕扯，几乎要被弹开。我咬紧牙关，
指甲掐进掌心，用尽全身意志力抵抗着排斥洪流，拼命向前探去！“让我……碰碰你！
”我嘶喊着，泪水流进嘴里，“就像……你当年那样！
”指尖即将被彻底震开的瞬间——那两只几乎完全缩回黑暗的手，猛地顿住了。深渊中心，
那双苍白的手骤然停止了退缩。仿佛被我的嘶喊按下了暂停键。下一秒，
一股沛然的、冰冷刺骨的意志力，如同沉寂火山轰然爆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瞬间压倒所有疯狂尖啸的混乱杂音。尖锐警报瞬间哑火、消散。强大的无形推力，
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我伸出的手，阻力顿消。我的手，带着一往无前的惯性，
猛地向前一探！指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层粘稠冰冷的黑暗“薄膜”，
真正地、彻底地探入了那片手机屏幕所化的黑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