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殿门口的宫女躬身行礼，手中琉璃灯在暮色中投下摇曳的光影。萧予夺微微颔首，龙袍上金线刺绣的龙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她今日如何？"帝王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宫女恭敬答道："姑娘还是老样子，很少说话，每日大多时候都在发呆。药也只喝了半碗......"
萧予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抬眸看向殿内，隐约可见一个纤细身影蜷在窗边软榻上。
"退下吧。"
宫女们无声行礼，鱼贯而出。萧予夺在殿门前略一停顿，才抬步走了进去。
殿内燃着安神的熏香，却掩不住那股苦涩的药味。窗边的女子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脚步声。她只穿着单薄素衣，乌黑长发未绾，散落在肩头，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萧予夺在她身边坐下，拾起滑落一半的绒毯，轻轻往她身上拉了拉。动作熟稔得仿佛已重复过千百次。
女子依旧望着窗外，眼神空洞。院中梧桐落下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窗台上。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个不开口，一个不离开。
殿内光线忽明忽暗。萧予夺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却听身旁人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孩子在哪？"
帝王的眸光动了一下。他转头，目光落在女子消瘦的侧脸上。
"他很好。"
桑凝缓缓转过头来。烛光下，她眼下的青影格外明显，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再不见当初的灵动。
"我要见孩子。"她一字一顿地说。
萧予夺看着她，冷肃的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等你身体——"
"我不想再听这些。"桑凝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绒毯下的手缓缓抬起。一道金光闪过，她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支金簪，此刻正抵在自己咽喉处，尖锐的簪尾已刺入皮肤，渗出一粒血珠。
"我要见他。"她眼神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手上力道又加重一分。
萧予夺瞳孔骤缩，身体瞬间绷紧，却不敢贸然上前。
"桑凝。"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放下。"
血珠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下，在素白衣领上洇开一点猩红。
萧予夺的视线紧盯着那点红色，指节捏得发白："你想怎样？"
"我说了，我要见孩子。"桑凝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没死！"萧予夺突然提高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堪？"
"那他在哪？"桑凝逼问，金簪又深入一分，"从我生产那日起，你就把他带走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我连他一面都没见到！"
萧予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说了，你现在的身体......"
"够了！"桑凝冷笑，"你不过是想用孩子要挟我。我不是已经在你掌控中了吗？为什么还不让我见孩子！"
萧予夺沉默。
她手腕忽然发力，他瞳孔一缩，闪电般出手扣住她的手腕，桑凝挣扎未果，索性放弃抵抗，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良久，他才缓缓道：“明日带你去见他。”
桑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又化作警惕。她挣扎了一下，萧予夺这才彻底松开钳制。金簪"当啷"一声掉在青玉地砖上，滚了两圈停在案几旁。
萧予夺起身走到一旁的紫檀架子前，取来一个白玉药盒。揭开盒盖，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他指尖蘸了淡青色的药膏，回到桑凝身边。
"别动。"他命令道。
桑凝没有动，却也没有配合。她像一尊冰雕，任凭他的指尖触碰自己最脆弱的颈间。药膏冰凉，他的指尖却出奇地温热，轻轻抚过那道伤处时，桑凝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萧予夺察觉到她的颤抖，动作更加轻柔。殿内一时寂静。
片刻后，他收起药盒，转头对殿外吩咐，"传膳。"
桑凝依然静默，仿佛刚才的对峙耗光了她仅有的力气。她垂着眼睫，目光落在那支金簪上，不知在想什么。
侍从很快端来一个描金食盒。萧予夺揭开盖子，里面是一盅还冒着热气的燕窝羹，旁边配着几样精致小点。他舀了一勺，轻轻吹凉，递到桑凝唇边。
桑凝别过脸。
萧予夺的手悬在半空，他看着她，淡淡道："吃完就让你见他。"
桑凝蓦然抬眸，看了他半晌，伸手接过碗勺，她机械地张嘴，吞咽，眼睛始终低垂，一勺又一勺，直到碗底见空。
"陛下可以走了。"她声音冷淡，下了逐客令。
萧予夺拿过空碗放回案几，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突然俯身，一手穿过她膝弯，一手环住她后背，将她打横抱起。
桑凝身体一僵，本能地要挣扎，却在想到孩子时硬生生忍住。她攥紧了他胸前的衣料，指节发白。
萧予夺垂眸看她，眼中情绪翻涌。
——她就那么在乎那个孩子吗？
他大步走向床榻，锦被早已铺好，他小心地将她放在床榻内侧，自己则在外侧躺下，顺手扯过一床锦被盖在两人身上。
桑凝背对着他，身体紧绷如弓。萧予夺长臂一伸，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
"睡吧。"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明日一早就带你去。"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手臂却收得更紧，像是怕她在梦中消失一般。
桑凝有些意外。她悄悄转头，看见萧予夺已经合上双眼，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烛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深邃，也格外疲惫。她抿了抿唇，终究也闭上了眼睛。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更漏声和两人的呼吸交织。光影摇曳中，萧予夺缓缓睁开眼睛。
桑凝在他怀里已经放松下来，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她苍白的脸颊因温暖而泛起淡淡红晕。萧予夺凝视着她安静的睡颜，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描摹着她的眉眼。
"我哪里不如他....."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几分苦涩，几分落寞。满殿寂静，无人回应。
桑凝再次醒来时，身侧的床榻已经空了。她怔然地伸手抚过那处凹陷，锦被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混合着龙涎香与那人特有的气息。窗外鸟鸣啁啾，一缕晨光透过纱帐，在地面上投下光影。
"姑娘，要起吗？"
宫女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恭敬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桑凝收回手，轻轻"嗯"了一声。纱帐被掀起，四名宫女鱼贯而入，手捧铜盆、巾帕、香膏等物，静立两侧。
桑凝赤足踩在织金地毯上，寒意从脚底漫上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苍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一年的幽居生活，让她如同不见天日的花草，逐渐失了颜色。
宫女们为她换上鹅黄色绣蝶纹襦裙，系上浅碧色披帛。梳头宫女动作轻柔，将她的长发挽成简单的垂云髻，只用一支白玉簪固定。桑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镜中人眉眼依旧，却再不见当初的神采。
"姑娘今日气色很好呢。"梳头宫女小心地说道，手中象牙梳轻轻理顺她鬓边碎发。
桑凝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看着宫女为她点上口脂。
外间已摆好早膳，桑凝在桌前坐下，执起玉箸，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
宫女们垂手而立，早已习惯她的沉默。这位神秘的女子被陛下带回宫已有一年，却从未要求过任何名分。也不许她们叫她娘娘，她们私下猜测她的身份，但无人敢多问一句——陛下对她的态度太过特殊，而她也是陛下后宫中唯一的女人，说不好哪一天就是她们的主子。
桑凝吃到一半时，萧予夺过来了。他今日未着龙袍，只穿一件墨青色云纹长袍，腰间系着同色锦带，发髻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着。这身打扮让他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仪，多了一些随意洒脱之感。
宫女们慌忙跪地行礼，萧予夺摆摆手，目光径直落在桑凝身上。她今日的鹅黄衣裙让他想起以前的她，那时的她也是这样明媚的颜色，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他在她身边坐下，静静的看着她用膳。
桑凝放下玉箸，抬眸看了他一眼。晨光中，他的轮廓格外清晰，眉如剑锋，鼻若悬胆，下颌坚毅。这张脸与记忆中那个"沈御行"重叠又分离，让她心头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吃完了，可以走了吗？"她简短说着，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波动。
萧予夺看着她这副模样，胸口泛起一阵酸楚。从前，她总是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如今却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了。
"走吧。"他牵起她的手缓缓起身，掌心传来的凉意让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桑凝掀开车帘一角，怔怔地望着外面热闹的街景。商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清脆声响，这一切都让她恍如隔世。自从来了大梁，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宫外的世界了。
马车没有行进多久，就在一处气势恢宏的府邸前停了下来。萧予夺率先下车，转身牵着她的手扶她下来。桑凝抬头，看到府门上"摄政王府"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微微有些惊讶，摄政王？但她此刻更多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也就没有多问。
门口的守卫见到他们，立即单膝跪地行礼："陛下。"
府中老管家匆匆迎出，额上还带着汗珠："陛下回来了，王爷和王妃在花园呢，老奴带您过去..."
萧予夺摆了摆手："你去忙吧，我自己过去。"
老管家偷瞄了一眼他身旁的桑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恭敬低头："是，陛下请！"
桑凝被萧予夺牵着往花园方向走去，绕过几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王府花园比宫中的御花园少了几分匠气，多了几分野趣。假山流水间，各色花草肆意生长，几只彩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