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六年的暮春,京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飞絮里。沈知微提着半旧的青布包袱站在永定门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那半枚冰凉的虎符,铁锈般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到心口。三年了,她终于踩着满城飞絮,以 “苏微” 之名,重新踏上了这座埋葬了她所有过往的城池。
“姑娘,锦绣阁往这边走。” 车夫粗粝的嗓音将她从怔忡中拽回。沈知微颔首,将鬓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只是那双眼眸里,再无当年镇国公府嫡女的娇憨明媚,只剩浸过寒潭的沉静。
锦绣阁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朱漆大门上悬着鎏金匾额,檐下挂着的风铃被风一吹,叮当作响。沈知微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是丝线与浆糊混合的清苦香气。
“这位姑娘面生得很,是来寻活计的?” 柜台后坐着个中年妇人,梳着一丝不苟的圆髻,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她。这是锦绣阁的掌柜王氏,在京城绣坊行当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年,最是识得人。
沈知微将包袱放在柜台上,解开系带,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绣绷与几方绣品。最上面一方是幅 “玉兰戏蝶图”,素白绫缎上,玉兰花苞饱满欲绽,蝶翅上的磷粉用金银线细细勾出,在日光下流转着细碎光泽。“掌柜的,小女苏微,自江南来,凭一手绣活讨口饭吃。” 她声音温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王氏眼睛一亮,伸手捻起绣品边角,指尖拂过蝶翅时,那金线竟似活了般微微颤动。“好一手盘金绣!这蝴蝶翅膀用了‘游丝绣’的技法吧?针脚细得跟头发丝似的。” 她抬头看向沈知微,语气添了几分郑重,“姑娘这般手艺,留在锦绣阁委屈了。只是近来阁里正好缺个绣样师傅,不知姑娘愿不愿意留下?”
沈知微心中微松,面上却依旧平静:“能得掌柜赏识,是小女的福气。只是小女初来乍到,想先从普通绣娘做起,熟悉些规矩。” 她刻意放低姿态,复仇之路最忌张扬,蛰伏才是上策。
王氏见她谦逊,更添好感,当即领着她往后院走:“后院有专门的绣房,姑娘且先住下。每月月钱一两,若是绣品出众,另有赏钱。” 穿过前堂,后院是个雅致的小四合院,几间厢房窗明几净,十几个绣娘正低头忙碌,银针在绸缎上翻飞如蝶。
“这位是苏微姑娘,以后就在咱们阁里落脚了。” 王氏扬声介绍,绣娘们纷纷抬头看来,目光里有好奇也有审视。沈知微敛衽行礼,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靠窗的位置 —— 那里光线最好,正适合刺绣时暗藏些玄机。
安顿下来已是暮色四合。春桃端来一碗热汤面,粗瓷碗里卧着两个荷包蛋,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圆圆的脸蛋:“小姐,今日总算安稳了。” 这是沈家唯一活下来的忠仆,三年来陪她在乡野间吃尽苦头,如今依旧寸步不离。
沈知微接过碗筷,却没动,只是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远处隐约传来更鼓声,三响,已是三更天。“春桃,” 她声音压得极低,“明日去打听下,户部尚书柳明远最近可有来锦绣阁定制绣品。”
春桃手猛地一颤,鸡蛋差点滑落在地:“小姐,那柳贼……”
“嘘。” 沈知微按住她的手,指尖冰凉,“现在他是权倾朝野的柳大人,我们是求生的绣娘。” 她夹起荷包蛋放进春桃碗里,眼底闪过一丝寒芒,“当年父亲最爱的那方‘松鹤延年’绣屏,就是送给他做生辰贺礼的。我倒要看看,他如今还敢不敢用沈家的绣品。”
窗外月光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像极了三年前那场大火烧过的残痕。沈知微握紧藏在枕下的虎符,半枚虎符的棱角硌着掌心,疼,却让她无比清醒 —— 从今夜起,苏微的绣针,不仅要绣出繁花似锦,更要绣出血债血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