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36年1936 年的夏天，静安寺附近的石库门里飘着栀子花的香气。
沈曼卿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楼时，总能看见顾景明趴在阁楼的八仙桌上画航图。
他衬衫袖口沾着蓝黑色墨水，阳光透过老虎窗斜斜切进来，在他挺直的鼻梁投下浅影。
阁楼里总弥漫着松节油与纸张的气息，混着窗外飘来的花香，成了沈曼卿心头最隐秘的念想。
“又在捣鼓这些玩意儿？” 她将冰镇的酸梅汤搁在桌边，瓷碗外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顾景明猛地抬头，铅笔在图纸上划出歪扭的长线，像道未愈的伤口。“曼卿，
你看这机翼角度，我改了三版才对。” 他拽过她的手按在图纸上，
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颤。她望着他专注的侧脸，
喉间涌上些微甜意 —— 这双手能画出精确到毫米的航图，也能在牵起她时，
让她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发烫。这栋三层小楼是沈曼卿外祖父留下的产业，
顾景明租住阁楼已有半年。他原是交通大学的学生，却总逃课去机场看飞机起降，
后来索性退了学，整日对着航模和图纸消磨时光。沈曼卿的父亲对此颇有微词，
常在饭桌上敲着筷子说：“正经人家的姑娘，别总跟不务正业的小子混在一起。
” 可她每次端着点心上楼，总能看见顾景明把航模藏进木箱，
慌忙摊开《航空知识》假装研读，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她却喜欢看他谈论飞行时发亮的眼睛。有次他带她去江湾机场外围，
远远望见银灰色的轰炸机掠过芦苇荡，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曼卿，等我学会驾驶，
就带你飞到云层上去，看太阳怎么把云染成金红色。” 风卷着他的话语扑在她脸上，
带着汽油和青草混合的陌生气息。她望着他被风吹乱的额发，忽然踮起脚替他理了理，
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僵住了。远处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
倒像是替他们藏不住的心跳声做了掩护。七月初七那天，顾景明忽然神秘兮兮地拉她出门。
他租了辆黄包车，穿过热闹的南京路，在静安寺旁的西式糕点铺前停下。
“听说今天是乞巧节。” 他挠着头递过来个纸包，里面是两块心形的奶油蛋糕，
糖霜上还沾着细小的银珠。沈曼卿咬了口蛋糕，甜腻的奶油沾在唇角，
顾景明伸手想替她擦掉，指尖刚要碰到脸颊又猛地缩回去，只笨拙地递过手帕。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教堂的尖顶上，像幅被拉长的剪影画。
他们最爱去的是苏州河岸边的废弃码头。顾景明会带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他折的纸飞机，
每架机身上都写着日期和简单的航次。“这是上周去虹桥机场看的波音机型。
” 他举起纸飞机迎风试飞，白色的纸片掠过水面，惊起几只水鸟。
沈曼卿坐在生锈的铁锚上，看他追着纸飞机奔跑的背影，
忽然觉得那些被父亲斥为 “不务正业” 的爱好，藏着旁人不懂的浪漫。
有次她不小心把脚崴了，顾景明蹲下来替她揉脚踝，手指轻轻按在肿胀处，
呼吸拂过她的小腿，让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时母亲温柔的抚摸。八月中旬的一个雨夜，
顾景明没去码头，却在阁楼里支起了小煤炉。他从包里掏出只搪瓷缸，
里面是偷偷炖的红枣银耳汤，甜香混着煤烟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听阿婆说你这几天咳嗽。” 他把搪瓷缸塞到她手里，自己则捧着酸梅汤小口喝着。
雨点敲打着老虎窗的玻璃，阁楼里只有煤炉偶尔的噼啪声。沈曼卿喝着温热的甜汤，
忽然发现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松了线，便从针线盒里拿出针线，借着煤油灯的光替他缝补。
她的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锁骨，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墨水特有的清香。“曼卿，
” 他忽然抓住她持针的手，声音低沉得像被雨水泡过，“我知道你父亲看不上我。
” 窗外的闪电照亮他眼底的不安，“但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驾着自己设计的飞机，
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沈曼卿把脸埋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忽然觉得那些关于未来的承诺，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来得实在。雨下得更大了，
倒像是替他们没说出口的情话做了见证。可那时的天空早已布满阴云。九月初的报纸上，
整版都是华北局势紧张的消息。顾景明去码头的次数少了，常在阁楼里对着收音机发呆，
里面传来的抗日呼声刺得人耳膜发疼。有次沈曼卿撞见他把积攒的稿费塞进募捐箱，
回来时眼睛红得像兔子。“北平的学生在游行。” 他声音沙哑，
“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日本人占了我们的土地。” 那天他们没折纸飞机，
只是并肩坐在码头，看货轮鸣着汽笛驶向远方，江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人心里发紧。
变故发生在深秋。顾景明三天没回阁楼，桌上的航图被风吹得散落一地。
沈曼卿在八仙桌抽屉里找到张泛黄的照片，是他穿着飞行学员制服的样子，
胸前的徽章闪着冷光。邻居阿婆在楼下喊：“曼卿小姐，听说了吗？
好多学生都去南京参军了，说是要学开飞机打日本人。” 她捏着那张照片，
指腹反复摩挲着他年轻的脸庞，
忽然想起前几日他反常的沉默 —— 原来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都藏着离别的伏笔。
她抱着照片在阁楼坐了整夜。月光爬上顾景明未完成的航图，那些交错的线条像张巨大的网，
将她困在这座突然空旷的老宅里。桌上还放着他没喝完的半杯酸梅汤，
瓷碗边缘印着淡淡的唇印，像是他留下的最后印记。清晨时她在废纸篓里发现张揉皱的信纸，
上面写着 “国难当头，何以家为”，墨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后半段的字迹。
冬至那天收到他从南京寄来的信，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曼卿，勿念。若我能活着回来，
一定兑现承诺。” 信封里夹着片干枯的枫叶，边缘已经发黑。
沈曼卿把枫叶夹在《航空知识》里，那是他送她的第一本书，
扉页上有他用红笔标注的飞行原理。她开始学着看那些复杂的航图，
在每个深夜对着图纸描摹，仿佛这样就能离他的世界更近一些。次年春天，日军轰炸上海时，
沈曼卿躲在地下室听着防空警报。震耳的爆炸声中，她忽然想起顾景明说过，
飞机俯冲时会发出尖啸。有架战机拖着黑烟从云层坠落，她几乎是本能地捂住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后来有人带来消息，说他所在的飞行队在武汉空战中全军覆没。
她爬上阁楼，把那张航图折成纸飞机，从老虎窗扔了出去。纸飞机晃晃悠悠坠落在弄堂里，
被巡逻的日本兵踩成了碎片。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沈曼卿再没踏足阁楼。
她在窗台上种了株栀子花，每年夏天都开得热烈。有次收拾旧物，
发现顾景明留下的铁皮饼干盒，里面除了纸飞机，
还有张她的照片 —— 那是去年乞巧节他偷偷拍的，她正低头咬着奶油蛋糕，
唇角沾着银珠糖。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待我归航，共赴巫山。”每逢阴雨天，
楼下总能听见楼上传来隐约的响动，像是有人在轻轻翻动纸张。沈曼卿知道，
那是她藏在心底的少年，还在替她描绘着未完成的航图。
二、1990年1990 年的国庆节，黄浦江的烟花在夜空绽放时，
周佩雯正趴在阳台栏杆上晾床单。晚风卷着江水的潮气扑在脸上，
她望着对岸陆家嘴稀疏的灯火，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上的蓝白格子 —— 这是她攒了三个月工资扯的新布料，
打算做两床被面，等和林伟强结婚时用。“在想什么？” 林伟强从身后抱住她，
带着啤酒和海风的气息。他刚从外滩回来，衬衫上还沾着烟花燃尽的硫磺味。
周佩雯往后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忽然觉得这阳台栏杆的冰凉都变得温暖。
“在数今天放了多少朵烟花。” 她转过身踮起脚，替他拂去肩头的烟灰，
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像有电流窜过四肢百骸。林伟强忽然从裤袋里掏出个红绸布包，
打开来是枚金戒指，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本来想等你生日再送的。” 他执起她的手，
将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周佩雯望着那圈金光，
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扒着二楼的窗台，看楼下林家小子蹲在弄堂里弹玻璃球。
那时他总把最漂亮的猫眼石偷偷塞给她，如今这枚戒指，
倒像是那些玻璃球串起的岁月结出的果。这栋小楼在 1948 年被政府收走，
重新分配后，周佩雯家住在二楼。林伟强是楼下邻居家的儿子，
青梅竹马的两人在 1988 年订了婚，大红的 “囍” 字至今还贴在卧室门上，
边角已经卷了毛边。每次经过那扇门，周佩雯都会用指尖捋平那些卷边，
仿佛这样就能让日子也变得平整些。他们最爱去的是南京路的新华书店。
林伟强总蹲在外语书架前啃《新概念英语》，手指在单词上逐个划过，嘴里念念有词。
周佩雯就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里又疼又甜。
有次她偷偷买了支冰棒，剥开纸递到他嘴边，他咬了一口突然笑起来：“佩雯，
等我学会英语，就带你去华尔街，看看那些金发碧眼的人是怎么赚钱的。
” 冰棒的甜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她伸手替他擦掉，指尖沾着的凉意里，
竟藏着些微的憧憬。每个周末的傍晚，他们会沿着苏州河散步。
林伟强总爱讲他叔公在纽约的故事：“听说那边的高楼比国际饭店还高，
汽车多得能堵满整条南京东路。” 他指着河面上货轮的灯光，“等我去了，
就赚很多很多钱，回来给你买台松下彩电，再买台双缸洗衣机。” 周佩雯听着听着就笑了，
其实她想要的不是彩电洗衣机，只是想每天傍晚都能这样牵着他的手，
听他讲些不着边际的梦想。八月中旬的一个雨天，林伟强突然带她去了和平饭店。
旋转门转出一阵暖风，穿西装的侍者躬身问好，吓得周佩雯攥紧了他的衣角。
他们在咖啡厅点了最便宜的柠檬茶，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像她紧张得快要跳出来的心。
“我叔公来信了，说能帮我办签证。” 林伟强搅着杯子里的柠檬片，
声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佩雯，等我在那边站稳脚跟，就接你过去。
我们住带花园的房子，你不用再去纱厂上班，每天只需要浇浇花晒晒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