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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刀,卷着鹅毛大雪,狠狠刮过我裸露的颈项。
冰冷的雪粒子钻进单薄的粗布囚衣,瞬间融化成刺骨的寒水,贴着我的肌肤往下淌。我跪在尚书府前院的青石板上,积雪已没过小腿,冻得早已麻木。可最刺骨的寒意,却来自鬓边。
那支曾被我视若珍宝、由东海明珠镶嵌而成的银簪珠钗,此刻正沉沉地坠在发间。簪身的冰冷透过发丝,硌着头皮,像一枚耻辱的烙印,提醒着我这三日之内的天翻地覆。
三天前,我还是风光无限的尚书府嫡女沈青梧,是京城贵女圈里人人艳羡的存在。父亲官拜吏部尚书,母亲出身江南望族,未婚夫更是当朝太子赵珩。我的人生,本该是一片锦绣坦途。
可今日,我却成了阶下囚,跪在风雪中,顶着“毒害未来太子妃”的滔天罪名。
推我入这万丈深渊的,不是旁人,正是我掏心掏肺、视若亲妹般呵护了整整十年的表妹——苏柔。
“姐姐……”
一声娇柔婉转的呼唤,裹挟着暖玉阁炭火熏染过的暖香,自身后传来。
我没有回头,只是脊背挺得更直了些,几乎要折断。
苏柔裹着一身雪白无瑕、价值千金的银狐裘,步履轻盈地绕到我面前。狐裘的领口簇拥着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显得愈发楚楚可怜。她微微俯身,声音依旧柔得像三月拂过柳梢的春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痛心:
“姐姐,你跪了这许久,膝盖可受得住?妹妹瞧着……真是心疼。”
我抬起眼。风雪模糊了我的视线,却清晰了眼前人眼底深处那抹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怨毒。苏柔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方锦帕,帕子里托着一支银簪——正是此刻硌在我头皮上那支珍珠钗的“孪生姐妹”。
不,那就是我的钗!只是此刻,那银亮的簪尖上,沾着一点诡异的、干涸的暗褐色痕迹。
“姐姐,你瞧,”苏柔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足以让周围所有屏息凝神的看客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珠钗,妹妹认得,是太子殿下送你的定情之物吧?多贵重,多漂亮啊……可它,怎么会出现在妹妹的梳妆盒里呢?”
她顿了顿,眼波流转,看向身侧那个高大挺拔、身着明黄蟒袍的身影,泫然欲泣:“更可怕的是……太医验过了,这簪尖上的东西,与妹妹今早所中剧毒,分毫不差!姐姐,你告诉妹妹,这是为什么呀?”
太子赵珩的脸色,在苏柔的声声控诉和周围压抑的议论声中,阴沉得如同此刻的天色。他看向我的目光,再无往昔半分温情,只剩下刺骨的冰寒与浓重的失望厌恶。
“沈青梧!”赵珩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雷霆之威,“柔儿待你亲如姐妹,事事为你着想,甚至不惜委屈自己!你竟因嫉妒她即将成为太子妃,就下此毒手?你的心肠,何其歹毒!”
嫉妒?
我想笑。我看着苏柔,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了她抬起擦拭眼泪时,不经意露出的左手腕上。那里,戴着一串色泽温润的蜜蜡手链。
那串手链,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那是去年我生辰时,赵珩亲手打磨、一颗颗串成的礼物。彼时他笨拙地给我戴上,在我耳边低语:“青梧,愿如蜜蜡,温润长久。”后来,苏柔见了,满眼喜爱地拉着我的袖子撒娇:“姐姐,这链子真好看,柔儿也想要一个一模一样的……姐姐最疼柔儿了,借柔儿戴几天好不好?”
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只觉得表妹天真烂漫,喜欢就给了。却不知,从那一刻起,或许更早,我亲手喂养的白眼狼,已经盯上了我拥有的一切。
“呵呵……”一声嘶哑破碎的低笑,终于从我冻得发紫的唇间溢出。我抬起头,目光越过苏柔那张虚伪的脸,直直看向赵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却异常清晰:
“我没有。”
“珠钗,是我的。但毒,”我死死盯着苏柔,一字一顿,“绝不是我下的!”
苏柔像是被我这目光烫到,猛地瑟缩了一下,随即眼圈一红,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她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打击和“亲姐姐”的“执迷不悟”,身子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赵珩脚边,紧紧抱住他的腿,哀哀哭求:
“殿下!殿下息怒!求您……求您饶了姐姐吧!姐姐她……她定是一时糊涂,被嫉妒蒙蔽了心智!她不是有心的!千错万错都是柔儿的错,是柔儿不该……不该占了姐姐的位置……”她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承受了全天下最大的委屈。
这副情真意切、善良大度的模样,瞬间点燃了周围看客的同情心。鄙夷、唾弃、愤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密密麻麻地刺向我。在所有人眼中,我沈青梧已然成了一个因爱生恨、蛇蝎心肠、死不悔改的毒妇!
赵珩看着脚下哭得梨花带雨、柔弱无助的苏柔,再看看雪地里脊背挺直、眼神倔强、毫无悔意的我,心头最后一点犹豫也被怒火烧成了灰烬。他眼中只剩下对苏柔的心疼和对我的深恶痛绝。
“好一个‘一时糊涂’!”赵珩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他猛地抽出被苏柔抱住的腿,嫌恶地挥袖,“蛇蝎心肠,死不悔改!孤今日若不严惩,如何对得起柔儿受的苦楚,如何正东宫法度!”
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如同在看一团污秽的垃圾,冰冷地宣判:
“来人!将此毒妇拖下去!废其右手,扔进京郊别院,自生自灭!永世不得回京!”
“殿下英明!”
“太子妃仁善,此等毒妇罪有应得!”
叫好声和唾骂声瞬间响起。
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侍卫如狼似虎地冲上前,粗暴地架起我。
“放开我!”我奋力挣扎,单薄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冰冷的雪水浸透了我的衣衫,寒意刺骨,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冷。我被狠狠按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脸颊贴着冻硬的石板,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全身。
在被强行拖走、即将消失在回廊拐角的那一刻,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
视线穿透纷扬的大雪,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依偎在赵珩身侧、正抬起泪眼“担忧”望来的苏柔。
四目相对。
我的眼中,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以及在那冰层之下,熊熊燃烧、足以焚尽一切的恨火!那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人心,仿佛要将她虚伪的皮囊彻底洞穿!
苏柔被这目光看得心头猛地一悸,脸上的哀戚差点维持不住,下意识地往赵珩怀里缩了缩,但我清晰地捕捉到,她眼神深处,那抹怨毒和得意,却因我这挑衅般的直视,更加浓烈地翻涌上来。
我死死地盯着她,将这张脸,这双眼,这刻骨的背叛与陷害,连同赵珩那绝情的背影,一起深深地、用血和恨,镌刻进我的灵魂深处!
风雪呼啸,淹没了被拖行的声音。
那支冰冷的珍珠钗,在我被拖拽的挣扎中,终于不堪重负,“叮”的一声脆响,跌落尘埃,很快被新落的积雪覆盖,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如同我沈青梧的人生,在这一刻,被彻底埋葬。
意识在刺骨的寒冷与尖锐的疼痛中沉浮。我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被粗暴地拖行在冰冷的雪地上,粗粝的石板刮蹭着我裸露的手肘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
耳边是呼啸的风雪,夹杂着侍卫粗鲁的呵斥和远处模糊的议论声——那些不久前还在唾骂我“毒妇”的声音。
我被拖离了尚书府前院那片将我打入地狱的“审判”之地,穿过回廊,越走越偏僻,最终被扔进一个废弃柴房般的角落。
这里没有炭火,只有刺骨的穿堂风和厚厚的积尘,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动作快点!别耽误时辰!”一个侍卫不耐烦地催促。
另一个侍卫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沉重、厚背、刃口并不十分锋利的砍柴刀。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乌光。
我的心猛地沉到了冰窟最深处。
废右手……赵珩的命令,不是打断,不是折断,而是用这种最原始、最残忍的方式——砍断!这就是他对我这个“毒妇”的最终判决!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尖叫,想逃跑,但冻僵的身体和两个侍卫铁钳般的手让我动弹不得。我像案板上的鱼,只能绝望地等待屠刀落下。
“不……不要……”嘶哑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绝望的颤抖。这声音如此陌生,却是我此刻唯一的反抗。
“殿下有令,谁敢违抗?”持刀的侍卫眼神冷漠,没有丝毫怜悯。
他示意同伴死死按住我的肩膀和左臂,将我的右臂粗暴地拖拽出来,按在一块布满裂纹、冰冷刺骨的厚重石墩上。
冰冷的石面贴着皮肤,寒气直透骨髓。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右手腕下脉搏的狂跳,那是生命在恐惧中最后的呐喊。
我拼命扭过头,不想去看那即将落下的屠刀,目光却死死钉在了柴房门口。
风雪中,一抹雪白的狐裘身影悄然而至。
苏柔。
她站在几步开外,脸上早已没了方才在前院时的悲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快意、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的复杂神情。
她微微扬着下巴,像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好戏。她甚至轻轻抚摸着腕间那串蜜蜡手链——那串原本属于我、被她巧言骗去的生辰礼!
在昏暗的光线下,蜜蜡温润的光泽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如同她淬毒的虚伪。
“姐姐……”苏柔的声音依旧是柔的,却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穿透风雪钻进我的耳朵,“忍一忍就过去了。总比……丢了性命强,是不是?”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我彻底明白了!苏柔不仅要我身败名裂,要我被赵珩厌弃,要我失去尚书府嫡女的一切荣光,更要我生不如死地活着!
她要我永远活在痛苦和残缺的阴影里,成为她胜利勋章上最耻辱的一笔!这就是她对“姐姐”十年呵护的回报!
就在苏柔话音落下的瞬间——
“呃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我喉咙里爆发,撕裂了风雪!
沉重的柴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剁下!
没有想象中的锋利切割感,只有沉闷、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钝刃在巨大的力量下,硬生生砸碎了腕骨,碾碎了筋肉!
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席卷了我的每一寸神经!眼前骤然一片血红,紧接着是无边的黑暗。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撕裂成了两半!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落在冰冷的石墩上,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也溅到了苏柔雪白的狐裘下摆上一点刺目的暗红。
苏柔被那喷涌的鲜血和凄厉的惨叫惊得下意识后退一步,脸色微微发白,但随即,她眼中那点惊惧就被更深的怨毒和扭曲的快意取代。
她嫌恶地看了一眼狐裘上的血点,掏出手帕用力擦拭——那姿态,仿佛沾上的不是她“好姐姐”的血,而是什么肮脏的秽物。
持刀侍卫面无表情地再次举刀——第一下并未完全斩断。他需要补刀。
“咔嚓!”
又是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断裂声!
这一次,那只曾执笔作画、抚琴烹茶、也曾为苏柔细心梳理过发髻的纤纤玉手,彻底脱离了主人的身体,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滚落在冰冷的尘埃里。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森然。
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眼前彻底一黑,所有的声音、寒冷、痛苦……仿佛都离我远去了。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那深入骨髓、足以摧毁一切的剧痛,如同第一章里那支坠落的珠钗,深深烙印进我的灵魂深处,成为永世无法磨灭的耻辱印记。
“成了。”侍卫冷漠地收起刀,随手撕下我囚衣上一块还算干净的布,胡乱缠在我断腕处,勉强止住汹涌的血流。
那粗糙的动作再次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昏迷中的我无意识地痉挛。
“扔去别院,动作麻利点。”侍卫吩咐道。
我如同一具失去生命的躯壳,被随意地塞进一辆破旧的板车。
残破的囚衣被鲜血浸透,又在寒冷中迅速冻结,变得硬邦邦的,像一层血色的冰甲。断腕处被粗布包裹,但渗出的血水依旧在板车上凝结成暗红的冰。
我的头发散乱,沾满血水和污垢,脸色灰败如死人,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我还残存着一口气——这口气,带着刻骨的恨,艰难地维系着。
板车吱呀作响,在风雪中驶出京城。目的地是京郊十里外,沈家早已废弃多年的一处荒僻别院。
那里据说闹鬼,连乞丐都不会靠近。这就是赵珩为我选择的“自生自灭”之地,是苏柔为我安排的最终归宿。
不知过了多久,板车停下。我被像丢垃圾一样,从车上掀了下去,重重摔在别院大门前厚厚的积雪里。
“砰”的一声闷响,是院门被粗暴关上并落了锁的声音。那声音,宣告着我与过去的一切彻底隔绝,将我囚禁在这座活死人墓中。
风雪更大了,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埋葬。
我趴在冰冷的雪地里,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囚衣,疯狂地掠夺着我仅存的热量。断腕处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一阵阵啃噬着我的神经,让我在昏迷与半昏迷之间痛苦地徘徊。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吸入的冷空气像刀子刮过喉咙和肺腑,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好冷……好痛……好饿……
意识模糊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尚书府温暖的闺房,母亲温柔地替我梳头,父亲笑着夸我字写得好。
赵珩……赵珩握着我的手,在梅树下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然后画面碎裂,变成苏柔在前院那张楚楚可怜却怨毒得意的脸,变成赵珩冰冷宣判“废其右手”时的绝情,还有那沉重柴刀落下的瞬间……
“啊……”破碎的呻吟溢出我冻得发紫的唇瓣,瞬间被风雪吞没。这声音,微弱得连我自己都快听不见。
我试图挪动身体,寻找一个稍微能避风的地方,但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失血过多和极度的寒冷让我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别院年久失修,大门紧闭,围墙高耸。我像一只被抛弃在冰原上的幼兽,无处可逃,只能绝望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雪,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下来,似乎要将我连同这第一章里就种下的屈辱和仇恨一起彻底掩埋。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这叹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紧接着,一个带着体温、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柔软东西,被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我尚能活动的左手掌心。
那东西很小,圆圆的,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稍稍驱散寒冷的暖意,像黑暗中一点微弱的星火。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风雪迷蒙中,我只看到一个极其模糊的、披着深色斗篷的背影,在围墙的阴影处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是鬼?还是……人?是怜悯?还是……第一章里那支珠钗引出的、未知的因果?
我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让我紧紧攥住了左手心那枚小小的、温热的药丸。
我没有力气吞咽,只能任由那药丸在掌心融化,一丝微弱的暖流和奇异的药香顺着皮肤渗入,如同那被雪掩埋的珠钗凹痕里,最后一丝微光,微弱地吊住了我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然后,彻底的黑暗吞噬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