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这事儿,真办起来,比我想象中利索得多。那天下午,民政局那间总是飘着陈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办事大厅里,空调嗡嗡作响,吹得人后颈发凉。我和包婷,隔着一张漆皮磨得发亮的小桌子,各自埋头,把名字签在那些决定后半生命运的纸张上。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沙的,刺耳得很,像是钝刀子割着早已麻木的神经。
负责盖章的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大姐,眼皮都没抬一下,例行公事地问:“都想好了?”
包婷抢先一步,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想好了!”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新做的栗色卷发蓬松地垂在肩头,身上那件当季的连衣裙价格不菲,衬得她容光焕发,仿佛不是来结束一段婚姻,而是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她甚至微微侧过头,对我扯出一个略显刻意的笑容:“宋家镇,恭喜你,也恭喜我,总算都自由了!”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发不出像她那样清脆的声音。三年的婚姻,从最初蜜糖般的粘稠,到后来砒霜似的蚀骨,终于在这一刻,随着那枚鲜红的印章“咚”地一声盖下,彻底画上了句号。心底涌上的,并非解脱的畅快,倒像是一脚踏空,坠入一片茫然的白雾里,空落落的,无所依凭。
刚走出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外面明晃晃的午后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刺得人眼睛生疼。包婷脚步轻快地走向路边一辆早就等着的黑色轿车。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男人带点玩世不恭的脸。包婷俯身过去,两人旁若无人地亲昵低语了几句,笑声像碎玻璃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急匆匆地从后面追了上来,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带着急促的节奏。
“家镇哥!婷婷!等一下!”
是秦燕燕。包婷最亲近的闺蜜,也是今天这场离婚“仪式”上,唯一一个试图按下暂停键的人。她跑得有点急,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乌黑的发丝粘在上面。她微喘着,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盛满了焦虑,看看我,又看看已经拉开车门准备坐进去的包婷。
“燕燕?”包婷停住动作,有点不耐烦地皱起精致的眉毛,“不是说了让你别来吗?都办完了。”
秦燕燕没理会她,径直走到我面前,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和一丝恳求:“家镇哥,真的……真的不能再考虑一下吗?三年夫妻,不容易的。婷婷她……她就是有时候脾气急了点,心不坏的。”她蹙着眉的样子,让我无端想起雨打后微微低垂的梨花,脆弱又带着一种固执的坚持,让人不忍心拂逆。她身上淡淡的、清冽好闻的香水味,在这燥热的空气里,奇异地带来一丝安抚。
我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心里翻腾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再给包婷一次机会?这念头在过去的三年里,在我每一次深夜被她的无理取闹搅得无法安眠时,在我每一次因为她毫无节制的挥霍而对着工资卡余额发愁时,在我每一次被她不分场合的“作”弄得颜面扫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时,都曾像水底的沉渣一样翻涌上来,又被我用理智狠狠按下去。
太多次了。每一次“机会”,换来的都是变本加厉的消耗。
我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疲惫到极致的弧度,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燕燕,谢谢你。但是……够了。”这三个字,耗尽了我最后一点力气。三年婚姻的沉疴痼疾,早已不是一句“脾气急了点”可以轻轻揭过的。那是一种无休止的精神凌迟,钝刀子割肉,痛感缓慢而持久,早已深入骨髓。
秦燕燕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无奈的阴影。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包婷在车里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燕燕,走啦!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她探出头来催促。
秦燕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惋惜,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歉疚?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包婷的车。车门关上,黑色的轿车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也彻底带走了我过去三年所有的喧嚣、疲惫和……一个叫做“家”的模糊概念。
阳光依旧炽烈,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捏着手里那本暗红色、还带着油墨味道的小册子,它轻飘飘的,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身后,民政局那栋大楼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