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澄澈高远,天蓝如同通透琉璃,芦花却已悄然沾染了白霜的气息。
风掠过高高低低的苇丛,发出萧瑟轻叹,卷起白茫茫的絮团,在空中轻飘飘地旋舞,
随后沉入如镜般幽寂深暗的芦水。偶有不知名的水禽扑棱着翅膀扎入茂密芦苇深处,
惊得苇杆簌簌震颤。岸边枯黄的苇叶被风卷落水面,旋即被沉静却有力的水流悄然吞没。
就在这片看似平和的萧疏之中,我静静藏匿于芦苇最稠密处。
身子紧贴着尚有微暖的泥土坡岸,嗅得到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水草腐败味道的风扑面而来。
我手中的劲弩已然上好弦,沉重的弓臂紧贴着小臂,
冰凉铁质传递来的丝丝寒意正一点一点渗透入我的血肉,直达心尖。
弓弦纹路深深压入指腹的感觉,熟悉得令人有些恍惚。河面的远方,缓缓出现了一抹船影。
那船吃水颇深,船身两侧荡开水波,漾开细碎纹路,在阳光下映出晃动的金光。
船头雕饰古朴沉稳,舱房阔朗,隐约可见其中堆叠整齐的朱漆木箱,沉甸甸压下船身线条。
风里裹挟着丝缎细滑的质感气息,并着若有若无的书墨淡香,竟钻透这弥漫的苇草水汽,
直传入我鼻尖。“老大,肥羊!”身旁紧跟着匍匐在地的阿七嗓音激动得微微发颤,
他粗糙的手指着那只船,手指因兴奋而颤动。我甚至不用回头,
就能感知到埋伏四周的十数个伙伴身上骤然绷紧如狼的气息,
那是饥饿的鬣狗嗅到鲜血时的迫不及待。船更近了,速度平稳如常,丝毫未觉已然踏入绝地,
即将面临风暴前的寂静。船头甲板上站着一个青衫身影,一手执着卷书,
姿态闲散似在游赏风光,宽袖随风拂动。隔得尚远,面容模糊不清,
唯觉身形颀长如临风玉树,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清贵气息,与这野水荒芦之地格格不入。
“动手!”我唇齿间无声迸出两个短促音节,冰寒彻骨。
一支带着尖利哨声的响箭破空激射而出,惊惶的飞鸟骤然从苇丛深处冲天而起。
埋伏已久的数十道灰色身影如鬼魅般,自四面八方窜出,纷纷跳上那大船的甲板。
喝骂声、铁器交击的铿锵声、惊慌失措的吼叫声,瞬间撕裂了水面的宁静。
我自坡岸上霍然起身,脚下发力一蹬,借势如鸟般掠过水面数丈,
凌空轻盈落入战圈核心的甲板之上。手中劲弩稳稳平举,
冰冷的箭镞径直指向那船头青衫公子的心口要害处,仅隔着数丈翻腾的气流。杀意,
凝成一支随时可致命的箭。嘈杂混乱的厮杀声仿佛被无形之手隔离开一段距离。
他竟仍稳稳立在原地,手中书卷亦未曾放下半分——那是一册残破的《史记》,我仓促一瞥,
只隐约看见“刺客列传”几个字的轮廓沉浮于泛黄纸页间。他修长的手指依然轻轻翻过一页,
神色专注得如同置身于书斋之内,对寒光凛冽的箭簇与周围纷乱血雨恍若未见。
他缓缓抬眼看过来,目光越过弩臂与簇尖,与我视线撞个正着。
那双眼睛……澄澈如九秋寒潭,平静无波。他看着我,开口了。
声音穿透所有嘈杂混乱的背景音,清晰得仿佛贴在我耳畔低语,温润却自带一种奇异的重量,
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砸开圈圈致命的涟漪,更似一道惊雷,
直接劈开了我深埋心底的血色记忆。“卿才如此,何必作劫?
”“卿才如此……何必作劫……”一句陌生又令人心悸的话语,
穿透我耳中喧嚣的兵器撞击、伙伴们的狂呼与船工们濒临崩溃的哭嚎,
不偏不倚地刺入我的大脑。仿佛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更似是巨石,
狠狠砸开层层叠叠的淤泥,底下那深黑腐臭的过往,骤然翻涌搅动起来——血色。
铺天盖地、浓稠得令人窒息的血色瞬间淹没了视野。
跗骨萦绕耳边、还有冲天火光残忍撕破沉沉夜幕……最痛的却是手腕上永远无法消除的烙印,
热铁触及皮肉时那非人的嘶叫……以及最后一眼,是幼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和被人强行拖走时那双绝望小手徒劳伸向我的幻象……“卿才如此,何必作劫?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竟与记忆中烈火焚烧下某个模糊却同样清晰的斥责瞬间重叠!
“砰”的一声闷响,沉重弩身从失控的手中滑脱,重重砸在脚下的船板。我猛地双膝一软,
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支撑这瞬间崩塌的心神与残躯,直直跪倒。
甲板木质粗糙冰冷的触感从膝头清晰传来。视线骤然一片蒙昧水光,
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顺着面颊滑落,砸在冰冷的木板上,晕开深暗的痕迹。
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喉头,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抽痛。
过往三年里被我强行驯服、日夜禁锢于心底牢笼中的那些狰狞野兽,
全被这句话无情地释放出来,咆哮着撕咬我的神智。周遭激战的声响似乎被这滔天痛苦吞噬,
褪为一纸模糊背景。视野里只剩下那张隔了蒙眬泪水的脸——波澜不惊,
那双眼睛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泉,能映出人间最深重的罪孽与卑微祈求。
他那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平静注视着地上如枯叶般瑟缩颤抖的我。“随我来吧。
”他平淡开口,声音无甚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重,“芦水滩的戴萤。
”他知道我的名字。芦花纷飞如雪,片片似有千钧重,撞入沉寂水面再无声息消散。
陆机的官船早已在薄雾笼烟中消失于河道尽头,
唯独眼前这条粗陋的渔船如同钉死般拴在木桩边,被水流推挤着不断摇晃。
我的指尖死死抠着船舷缝隙里的老旧木刺,粗粝感深深嵌入皮肉,
那细微锐痛反倒让昏乱的脑子有了几分支撑。水面倒映着我此刻的狼狈:发髻散乱,
脸上泪痕狼藉。
那副昔日手持弓弩令人胆寒的芦水煞神的躯壳轰然坍塌于陆机那句诛心的质问之下,
残留的只是一个仓惶逃窜回老巢的惊弓之鸟。岸上那熟悉又充满压迫感的脚步匆匆逼近,
混杂着粗暴的喘息声。阿七那张惯常挂着满不在乎戏谑的面孔涨得通红,
眼中燃烧着赤裸裸的怒火,几乎喷到我脸上。“老大!
你就听那小白脸书生几句屁话就服软了?”他粗糙的手重重砸在渔船湿滑的船舷上,
震得整条小船都跟着晃,“劫咱们财货,当众拆咱台!还…还把你……”他声音陡然拔高,
因愤恨而嘶哑,“这般折辱!弟兄们心都凉了!这口气咽下去,
往后芦水荡谁还服你‘惊鸿’戴老大的字号?”那些往日紧跟在我身后,
眼露敬畏如同狼犬般忠诚的弟兄们此刻默然聚在不远处岸边泥滩上。他们望着我的目光,
交织着震惊、失望,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陌生与防备,如同刺骨的冷针钻进我的心房。
船在水波推动下轻微晃动,连带着岸上他们的影子也扭曲摇晃,
更加重了这片离岸泥地的疏离感。“滚!
”这一个字几乎是咬破了舌尖才得以从喉咙深处迸出来,染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没有回头去看阿七的表情,只是死死盯住水面映出的模糊倒影,任凭它晃动、破碎。
胸中那片喧嚣的混乱未歇,旧日血火燃烧后的灰烬气味又在陆机清冷目光注视下死灰复燃。
他的目光如同无声之雷,将我封藏的记忆彻底震裂,
让我于此刻泥泞中重新审视这三年如虫豸般隐匿求活的行尸走肉。“滚远点!
”我的声音撕裂颤抖,仿佛濒死的困兽最后发出的嚎叫。泪水与愤怒交杂焚烧着我的喉咙。
岸上死一般的寂静。片刻后,沉重又杂乱的脚步声终于远去,
芦苇在暮色里疯狂摇动如同鬼影。
阿七离开时那一眼裹挟着浓烈寒意的怨毒几乎要将我的背脊洞穿。黑暗迅速吞噬水面。
我独自蜷在渔船窄小的船舱一角。
气味、岸边淤泥在退潮后露出的腥咸、残余未散的恐惧……种种污浊气息死死将我裹缠其中。
船外水波一声声拍打船壁,单调重复如同丧钟。我蜷缩起来,用力抱紧双臂,
只希望这沉重的夜色永远不要褪去,黑暗可以将我这破碎灵魂彻底吞没,不留残痕。
陆府的马车轮碾过建康城宽长笔直的御道,发出规律又沉闷的响声。
两壁高墙隔绝了市井喧嚣,只有檐角铜铃在风中偶尔的轻颤,更显出庭院深深的幽邃压抑。
我紧跟在青衣婢女身后半步之距。身上是陆府刚赏下的素绫衣裳,浆洗得僵硬无比,
布料摩擦着脖颈,生涩感始终挥之不去,竟比当日在芦水穿惯的粗葛麻衣更令人不适。
府内游廊层层叠叠,精雕细琢的楠木栏板曲折盘旋,仿佛永远探不到尽头。
回廊两侧庭院森森,青苔细密爬上石阶缝隙。
偶尔瞥见远处有年轻侍女飘过的裙角也是寂然无声,规矩如同刻入骨髓,
整座府邸恍若庞大华贵的精工牢狱。“姑娘初来,谨言慎行,便是大吉。
”引路的婢女声音平平,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目光却微微垂落于我放于身侧自然微握的左手上——那里常年执握弓弩磨出的厚茧,
在崭新丝滑的素绫衣袖下显得格外刺眼。我猛地缩紧手指,将那狰狞的旧痕狠狠攥进手心,
尖锐的痛意刺入皮肉深处才觉好受几分。陆机安排我栖身于一处偏僻小院。
西窗临着一小片池塘的角落,水面漂浮着点点枯残的荷叶。推门进去倒也洁净异常,
案几、床榻、箱笼一应俱全,甚至还设下一处小小的书案。
可这份“周到”却让空气都透着丝丝缕缕令人窒息的凉意。午后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慌。
窗外树影筛落下点点碎金在书案一角闪烁。我心神不宁,
指尖下意识划过桌角一道隐约凸起的木纹。起身踱步,
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陈设简单的室内游移。靠墙放置着一架三折素白屏风,
绢面素净如同此刻沉静的虚空。
目光落在绢面上时猛然顿住——那上面分明沾染着几个芝麻大小的深褐色斑点,
细微得如同洒落浮尘。凑近细看,斑点的形状边缘异常利落清晰,
分明是某种暗色颜料未曾彻底清除的残留印记。屏风,绢画……陆府如此富丽肃整,
怎容得下人这般疏漏?心头疑虑微如细针悄然一刺,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缠绕上来。
门外忽响起轻柔叩击,伴着婢女恭敬通报:“戴姑娘,前厅有客至。”会是谁?步出小院,
穿过两道月洞门,前厅肃穆的檐角已然入目。正迟疑如何入内,廊下转角处,
一道清瘦挺拔的玄色身影静静伫立。是陆机。他立在几竿翠竹投下的浅淡阴影里。
廊外一方小小的莲池,枯荷疏落,几尾朱红鲤缓慢游弋。他并未看向莲池,
视线落在我走来的方向,如同早已等候在此。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
神情是一贯的端肃平和,可落在我眼中,那片温和底下,似乎掩藏着难以窥见的沉沉思虑。
“戴姑娘,”他声音不高,自有一种天然的威严,“不必惊疑。稍后屏风后的,
是几位身份特殊的访客。”他目光似乎不经意掠过我的左袖,又极其自然地移开,
“姑娘只管如实应答便好,无甚紧要。”“陆机大人,”我的指尖在袖中狠狠掐住掌心,
试图压下声音中本能带出的几分江湖戾气,“小女子戴萤,蒙大人不弃。过往种种,
皆不堪回首。大人赐我新生,萤当肝脑涂地,报此深恩。”我深深拜下去,
额头触到冰凉光滑的石阶。头顶上方没有言语,唯有静默的注视。
那道目光似乎能穿透衣衫血肉,直抵骨髓深处。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几不可闻。“起来吧。
”他说道,嗓音依旧平缓,却无端多出一份如释重负的疲惫,“且随我来。
”陆府的待客前厅比我想象的更加宏阔肃穆。地面铺满青黑色方砖,光可鉴人。
楠木梁柱粗壮,在深幽光线中沉沉压下来。两侧各设一座紫檀螺钿精雕山水屏风,
其上点缀着碎金碎银的璀璨图案,隐约勾勒出云海缭绕群峰。
主位旁立着一座八幅苏绣大屏风,繁复至极,重重花鸟纹样堆叠,令人眼花缭乱。
那锦屏如同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沉沉地隔开了主座与偏角。我被引着,绕过巨大的屏风隔断,
坐于侧面一张小小的湘妃竹凳上。此间角度刁钻至极,既能透过屏风上几处细小如豆的缝隙,
隐约窥见屏风外主座上陆机端正的侧影轮廓和下方客位的模糊衣角,
又能确保屏风外的人难以留意到角落里的我。厅内极静,
沉水香细密钻出的青烟在屏风间隙里蜿蜒游动。
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打破了凝滞:“陆大人此番治下,功绩斐然,
殿下亦多有听闻……前番剿平芦水匪患一案,更是手腕了得。今日登门,
不过代殿下先行贺慰之意,顺道问询些许细末……”我坐在深沉的幽暗角落里,
身体绷紧如拉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弓弦。这声音……尽管隔着屏风和距离,被刻意放得平和,
那底层嘶哑的、仿佛被某种酷烈烟气长久熏灼过的质地,
瞬间便将数年前那个血雨腥风之夜彻底撕裂开来!浓烟滚滚中,
嘶哑狂笑如同钝锯割裂朽木:“戴将军好骨气!可惜……不识抬举!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