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暑气裹着水汽，黏在人身上像层湿棉絮。萧烬站在“月记绸缎庄”的回廊下，指尖捻着一匹流云纹云锦的边缘，料子凉滑如凝脂，织里的金线在日头下泛着细碎的光——确实是贡品的水准。
他微服的青布衫在周遭绫罗绸缎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素净。身后的侍卫长秦风垂着眼，心想陛下这趟南巡，说是体察民情，倒像是来江南看料子的，连着三日，日日往这家最大的绸缎庄钻。
“哪来的野小子，也配碰我家的云光缎？”
一声脆生生的斥骂撞进耳里，带着点被宠坏的蛮横。萧烬抬眼，见廊下转过来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件藕荷色杭绸直裰，领口袖沿滚着银线，腰间坠着块羊脂白玉，被系带勒出细细的腰线。
少年生得极惹眼，眉峰挑得高高的，眼尾微微上翘，看过来时像含着点火星子，偏偏皮肤是江南水汽养出来的白，红珊瑚似的唇瓣抿着，又艳又烈。
他身后跟着掌柜和七八个伙计，一个个大气不敢出，显然是这少年的跟班。
萧烬指尖没动，只淡淡抬眉：“店家开门做生意，客官看看料子，有何不配？”
少年被噎了一下，像是没料到有人敢顶嘴，当即上前一步，下巴扬得更高：“这料子是给宫里娘娘备的，你买得起？” 他上下扫了萧烬一眼，“看你穿的，怕不是来打秋风的？”
秦风在后面攥紧了拳，心想这江南地界胆子真大，敢这么跟陛下说话。萧烬却没动气，反而觉得这少年像只炸毛的小兽，爪子没磨利，脾气倒先长全了。
“哦？”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那请教公子，这料子多少钱？”
“十、二十两！”少年显然没记准价，随口报了个数，又觉得不够威慑，补充道，“现银，少一个子儿都别想碰！”
萧烬笑了。二十两买一匹贡品云锦，这小子要么是不懂行，要么是故意刁难。他刚要说话，那少年转身时，腰间的玉佩没系牢，“啪嗒”一声掉在青石板上。
萧烬比他快一步弯腰拾起。玉佩触手温凉，雕的是朵并蒂莲，水头足得很。他递过去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少年的手背，像碰了下温热的玉。
“登徒子！”少年猛地抽回手，抢过玉佩攥在手心，脸颊泛起薄红，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他瞪了萧烬一眼，转身就走，绸缎庄的人慌忙跟上，临走前还听见他低声骂：“什么玩意儿，下次再让我看见……”
声音渐远，萧烬站在原地，指尖似乎还留着那点温软的触感。他望着少年消失的街角，对秦风说：“查一下，这是谁家的孩子。”
秦风愣了愣，赶紧应是。心想陛下果然看上这少年了，就是这脾气……怕是得让御膳房多备点清心丸。
萧烬没再看云锦，转身出了绸缎庄。苏州的日头正烈，他却觉得心里头，像是被那点火星子燎了一下，有点痒，有点烫。
他想起少年红着眼骂“登徒子”的模样，又想起他攥着玉佩时，指节泛白的样子。
有趣。
这江南之行，总算有点意思了。
月伶回到别院时，还在气头上。他把玉佩往桌上一摔，对着伺候的丫鬟怒道：“去，把绸缎庄的王掌柜给我叫来！什么人都敢放进来，要是把咱家的好料子摸脏了，我扒他的皮！”
丫鬟不敢怠慢，赶紧去传话。月伶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下去，心里还是堵得慌。
那姓萧的什么东西？穿得跟个穷酸秀才似的，还敢碰他的云光缎！还敢碰他的手！
他月伶是谁？苏州月家就他一个独苗，爹娘把他宠得无法无天。别说碰块料子，就是他想拆了知府衙门的牌子，他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公子，您消消气。”贴身小厮月福凑过来，“那姓萧的看着不像本地人，许是来做生意的，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
“不懂规矩？”月伶哼了一声，“不懂规矩就该打！下次再让我撞见他，看我怎么收拾他。”
话是这么说，他却忍不住想起那人的眼睛。黑沉沉的，像苏州河底的水，看过来时，好像能把人吸进去。还有他笑的时候，嘴角勾起来一点，不像是坏人……
呸！月伶拍了下自己的脸。想什么呢！一个登徒子而已！
他正烦躁着，月福突然指着窗外：“公子您看，那不是刚才那个人吗？”
月伶猛地转头，只见青石板路上，那个穿青布衫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着，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边走边看街边的玩意儿，倒像是个游山玩水的游客。
“他还敢在这儿晃！”月伶眼睛一瞪，抓起桌上的弹弓就往外冲，“月福，跟我来！”
月福赶紧跟上，心里直打鼓：公子这是要亲自上手了？
萧烬正看着糖画摊子，忽觉背后有风，侧身一躲，一串石子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去，“啪”地打在旁边的柱子上。
他回头，就见那少年叉着腰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捏着弹弓，气鼓鼓地瞪他：“登徒子！给我滚出苏州！”
阳光落在少年发梢，镀了层金边，他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太阳，灼得人眼睛发晃。
萧烬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忽然觉得，这趟江南，真是来对了。
他举起糖葫芦，对着那炸毛的少年，勾了勾唇角。
“公子，吃糖吗？”
月伶的气差点没噎在喉咙里。
他举着弹弓蓄势待发，满以为对方会吓得屁滚尿流，再不济也该恼羞成怒，谁知这人居然……举着串糖葫芦问他吃不吃？
红得发亮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在日头下晃悠，倒比少年的脸还要鲜活几分。
“谁、谁要吃你的破糖！”月伶的耳根悄悄红了，捏着弹弓的手紧了紧，“再敢跟过来，我打掉你的牙！”
萧烬慢悠悠地咬了颗糖葫芦，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漫开。他看着少年炸毛的样子，觉得比宫里那些小心翼翼的笑脸有趣百倍，便故意往前走了两步：“这苏州的糖葫芦，比京城的甜些。公子尝尝？”
“放肆！”月伶往后跳了半步，像是被烫到似的，“谁准你靠近我了？月福，打他！”
月福苦着脸上前，对着萧烬作揖：“这位爷，我家公子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跟他计较……” 心里却在哀嚎：这可是敢跟公子顶嘴的狠人，小的哪敢动手啊！
萧烬没理月福，视线还落在月伶身上。少年站在柳树下，藕荷色的衣摆被风掀起一角，像只振翅欲飞的蝶，偏生脸上还带着凶巴巴的表情，活脱脱一只装腔作势的小奶猫。
“我叫萧九。”他忽然报上化名，语气平淡，“不是登徒子。”
月伶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自报家门。愣神的功夫，萧烬已经走到他面前，将那串没动过的糖葫芦递过来：“赔礼。刚才在绸缎庄，是我唐突了。”
指尖离得极近，能看清他指腹上薄茧——不像商人，倒像常年握笔或执剑的人。月伶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慌忙别过脸：“谁要你的赔礼！拿走！”
“那我扔了？”萧烬作势要丢。
“别！”月伶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失了气势，梗着脖子道，“扔了浪费，给我家狗吃！”
萧烬低笑出声，这笑声低沉悦耳，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在月伶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他把糖葫芦塞给旁边一脸懵的月福，对月伶道：“既然不打我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月伶转身就走，脚步却慢了半拍，像是在等他跟上来。
萧烬果然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秦风看得心惊胆战，心想陛下这追人的架势，倒像是在狩猎——只不过猎物是只张牙舞爪的小兽，而猎人显然乐在其中。
月伶回了月家别院，刚进门就后悔了。他站在影壁后探头，见那姓萧的果然没跟进来，心里竟有点莫名的失落。
“公子，那糖葫芦……”月福举着糖葫芦，不知该扔还是该留。
“扔、扔了！”月伶嘴硬，眼睛却瞟着那串红亮亮的果子。
月福是个机灵的，赶紧道：“扔了可惜，奴才替您吃了？” 见月伶没反对，偷偷藏进了袖子里。
接下来的几日，萧烬像是长在了月伶的眼皮子底下。
他去茶楼听曲，萧九就坐在隔壁桌，点一壶最便宜的茶，能听一下午，目光时不时往他这边飘；他去马场驯新买的黑马，萧九不知从哪牵来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偏偏那老马耐力惊人，竟赢了他的宝贝马半个马身；他最爱的那家“桂花斋”出新点心了，刚要让伙计包起来，就见萧九提着一匣子同款点心，说是“买多了，分公子尝尝”。
月伶气得牙痒痒，却又抓不到对方的错处。这人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做事也透着股沉稳，偏偏每次都能精准地出现在他面前，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更气人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有点习惯了这牛皮糖的存在。
比如今日，他在斗蛐蛐场输了银子，正憋着一肚子火，就见萧九蹲在他旁边，递过来一只装在玉罐里的蛐蛐：“这个给你，能赢回来。”
月伶瞥了一眼，那蛐蛐通体乌黑，看着不起眼，却是罕见的“铁头将军”。他心里一动，嘴上却道：“谁要你的东西？我月家还差一只蛐蛐？”
“嗯，不差。”萧九点头，语气认真，“但这只，比场上所有的都厉害。”
月伶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绷了几日的脸终于松了些：“你怎么知道？”
“猜的。”萧九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眼底的光柔和了几分，“公子笑起来，比赢蛐蛐好看。”
月伶的脸“腾”地红了，像是被炭火烫了似的。他猛地别过脸，心脏“砰砰”直跳，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这登徒子……这登徒子居然会说这种话！
他腾地站起来，落荒而逃，连输掉的银子都忘了计较。跑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萧九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明日我还来桂花斋，给你带新出的松子糕。”
月伶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也没反驳，像只被偷了心的小兽，飞快地钻进了巷子里。
回到别院，月伶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桂花树发呆。月福进来送茶，见他对着空罐子傻笑，忍不住道：“公子，那萧九看着不像普通人，您……”
“他能是什么人？”月伶打断他，拿起桌上的玉佩摩挲着，“最多是个来江南做生意的北方富商，运气好罢了。”
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想起萧九那双深邃的眼睛，想起他递糖葫芦时的认真，想起他说“你笑起来好看”时的温柔。
心里像揣了颗刚剥壳的莲子，有点涩，又有点甜。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忽然盼着明日快点来。
桂花斋的松子糕，应该……挺好吃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