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父亲带回一个浑身是血的哑巴少年。
我偷偷把御赐伤药塞进他手里：“敢死就揍你哦。”
十年间他成了我的影子护卫，替我挨过戒尺，挡过暗箭。
及笄礼上刺客的剑刺向我心口时，他徒手攥住剑刃。
血滴在我嫁衣上，像提前开出的合卺花。
昏迷中他呢喃：“小姐的及笄礼…不能脏...”
父亲红着眼将佩剑拍在他枕边：“混账！我女儿是你能用命换的？”
后来我喂药时发现，他枕下藏着我送的空药瓶，里面塞满写了“璃”字的宣纸。
——那是我十年前随手扔掉的废纸。
雪粒子簌簌地敲在将军府乌黑的瓦檐上，声音细碎而密集，像无数冰冷的小爪子在挠。寒意顺着门缝钻进来，在花厅厚重的波斯地毯上无声蔓延。我裹紧了身上银狐裘的领口，指尖冻得微微发麻，却固执地缩在巨大的紫檀木圈椅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盯着紧闭的厅门。沉重的雕花门板隔绝了外面世界的风雪和声响，却隔不断那股子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丝丝缕缕，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
父亲已经进去很久了。他回来时那身玄色铁甲上沾满了暗褐色的污迹，身后亲兵抬着的担架上，蜷着一个几乎被血浸透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枯叶。
“玉璃，”母亲温软的手轻轻按在我肩上，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缓，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别看了，乖，跟娘回房去。”她身上熟悉的苏合香暖融融的，却驱不散我心头的寒意。
我固执地摇头，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椅子里又往下缩了缩，只把眼睛露得更高些，执拗地盯着那扇门：“他……会死吗？”声音闷在狐裘领子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那担架上的血，浓得刺眼，多得吓人，我从没见过那么多血。
母亲的手僵了一下，随即更紧地拢住我的肩头，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你爹爹在里头，还有御医……会没事的。”这话听着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门轴终于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开了条缝。父亲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出来，那张平日里总是威严得令军士们屏息的脸上，此刻却覆盖着一层深深的疲惫，眉宇间拧着一个解不开的结。铁甲卸下了，只穿着深青色的常服，可那股子浓重的血腥气却更清晰地扑面而来。他身后跟着御医，花白的胡子抖动着，低声说着什么“贯穿伤”、“失血过多”、“能不能熬过今晚，全看天意”。
父亲的目光扫过来，落在我身上时，那层冰封般的疲惫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走过来，带着一身风雪的凛冽和血的铁锈味，大手带着厚重的暖意，轻轻拂过我的头顶。
“璃儿怎么还在这儿？冻着了怎么办？”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石磨过。
“他……”我仰着头，只吐出一个字。
父亲的眼神暗了暗，沉重地叹了口气：“命悬一线。是个可怜孩子，战场上捡回来的，身世不明，又……不会说话。”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就留在府里吧。”
不会说话？像个小哑巴？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他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母亲也终于半劝半抱地把我带离了花厅。可那股血腥味，还有担架上那片刺目的暗红，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躺在床上，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急了，砸在窗纸上沙沙作响。黑暗中，那个血糊糊的影子总在眼前晃。他会不会很冷？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疼很疼吧？父亲说命悬一线……那个词像冰锥子一样扎着我。
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我悄悄掀开锦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瞬间从脚心窜上来，激得我打了个哆嗦。踮着脚尖溜到妆台边，摸索着打开一个描金漆的小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只小巧的玉瓶，触手温润。这是上个月我生辰，宫里的赏赐，说是极好的金疮药，能吊命的宝贝。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质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温度。
避开守夜打盹的嬷嬷，我像一只灵活的小猫，悄无声息地溜出温暖的闺房，一头扎进漫天的风雪里。冰冷的空气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单薄的寝衣瞬间被打透，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我缩着脖子，凭着白天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府邸后角、最偏僻的马厩方向摸去。父亲说，暂时把他安置在那里养伤。
马厩里弥漫着浓重的草料和牲畜混合的气味，角落临时搭了个简陋的铺位。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柱子上，光影摇曳，勉强照亮了铺上那个蜷缩着的身影。他整个人几乎陷在粗糙的稻草和被褥里，脸色苍白得像新糊的窗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露在薄被外的手臂缠着厚厚的布带，仍有暗红的血渍顽固地洇出来。他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胸口极其缓慢地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雪水从我的头发上滴落，砸在干燥的稻草上，发出细微的“噗”声。他似乎被惊动了，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细缝，那眼神空洞迷茫，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没有焦点地扫过我，又无力地合上，仿佛刚才那一眼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我蹲下身，把手里攥得温热的玉瓶猛地塞进他那只没有受伤、搁在身侧的手里。他的手冰冷僵硬，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喂！”我压低了嗓子，凶巴巴地命令道，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拿着！御赐的金疮药，可厉害了！你敢死掉试试看……我、我就……”我搜肠刮肚，想找出最吓人的威胁，最后憋出一句，“我就揍你！揍得你下不来床！”
说完，我像做贼被抓了现行，也顾不上看他有没有反应，转身就逃。小小的身影重新没入呼啸的风雪之中，冰冷的空气呛得我喉咙发痛。跑出很远，才敢回头望一眼。马厩那点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模糊成小小一团，像一个随时会被吹灭的幻影。我摸了摸心口，那里跳得又急又重，也不知道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冰冷的触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