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回门那日,天象诡异得令人心头发紧。浓重的铅云低低压着,
沉甸甸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将整个天空严丝合缝地罩住,一丝天光也漏不下来,
活脱脱一口倒扣的、巨大无朋的漆黑铁锅扣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风也死了,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弥漫着一股暴雨将至却又迟迟不落的土腥和铁锈混合的沉闷气息,
吸一口都带着腐烂的味道。按着祖宗传下的老规矩,新嫁娘回门,
须得娘家亲兄弟“接伞”引路。我早早备好了一柄崭新的青绸伞,伞骨用的是韧性的老竹,
伞面是上好的湖青绸缎,内里用金线银线细细绣着“鸾凤和鸣”的图案,
取个和和美美的彩头。伞骨的尖端,系着七枚擦得锃亮的乾隆通宝,一步一摇,叮叮当当,
清脆悦耳,寓意着“一步摇财,引福入门”。吉时已到,姐夫家的迎亲驴车停在院门外。
驴子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姐夫一身簇新的靛蓝长衫,脸上挂着笑,
却莫名让人觉得那笑意浮在皮上,未达眼底。他并未去接我娘递过去的青绸伞,
反而从身后随从手里接过一柄伞,径直递到我面前。红!刺目的、如同凝固鲜血般的猩红!
那伞面不知用的什么绸缎,红得妖异,仿佛刚从染缸里捞出来,还在往下滴着血水。伞面上,
用浓稠得发黑的朱砂,绘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子图”。上百个胖娃娃挤挤挨挨,嬉笑打闹。
可细看之下,那些娃娃的笑容僵硬诡异,咧开的嘴里,牙齿细小尖利,如同碾碎的米粒,
密密麻麻,闪着森森白芒!我娘脸色“唰”地变了,伸手就拦,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使不得!红伞冲喜,是引煞招邪的凶物!接新娘子回门,
只能用青伞!”姐夫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温和依旧,
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岳母大人息怒。家母特意嘱咐了,说娘子命格属火,
性烈,寻常青伞压不住,需得以这百年老朱砂绘就的‘百子红伞’相迎,以红压红,
以阳镇阳,方能保一路平安顺遂,早生贵子。”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却把“家母”二字咬得极重,透着一股搬出长辈压人的意味。娘嘴唇哆嗦着,
看着那柄红得瘆人的伞,又看看驴车上垂着红帘、静默无声的轿厢,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长长叹了口气,颓然放下了阻拦的手,
只低声对我叮嘱:“阿弥……仔细些……拿稳了……”我心头狂跳,硬着头皮,
伸手接过了那柄红伞。入手瞬间,一股刺骨的冰凉顺着掌心直钻骨髓!那触感,
绝非凡间竹木绸缎,倒像是寒冬腊月荒坟里刨出来的一截冻僵的死人臂骨!
冰冷、坚硬、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死气!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粘腻的触感。
姐姐被姐夫小心地搀扶下驴车。她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看不见面容,
只有一双穿着簇新绣花鞋的脚露在外面。那鞋子是上好的红缎面,
鞋尖本该缀着一颗圆润饱满的金珠,此刻却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线头,
像被生生抠掉了眼珠的眼眶,突兀地刺眼。“走吧,阿弥。”盖头下传来姐姐低柔的声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撑开了那柄沉重的红伞。
伞面张开,如同撑开了一片粘稠的血色天幕,将我和姐姐笼罩在下方。伞内空间并不宽敞,
两人只得紧紧贴肩而行。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息,
从伞骨和伞面间幽幽散发出来,钻进鼻腔。走了不过几步,姐姐忽然停下,
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伞骨上铜钱的轻响淹没:“阿弥,
鞋里……好像进沙子了,硌得慌……你……你替我磕一磕……”我依言停下,俯下身去。
目光落在姐姐那只失去金珠的左鞋上。就在这时——“嗒。
”一滴粘稠、暗红、如同稀释血浆般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伞沿滴落!不偏不倚,
正正砸在姐姐那只绣花鞋尖的黑洞上!“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响起!那滴红水落处,鞋面上那簇新的红缎子,
竟瞬间冒起一缕细小的、带着焦糊味的白烟!留下一个针尖大小的焦黑痕迹!
我骇然抬头望天!铅云低垂,无风无雨!这诡异的红水,从何而来?!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我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红伞猛地向上举高了些,
试图看清伞外的情形。伞骨倾斜,昏沉的光线透过薄薄的红绸伞面,
将我和姐姐的影子投射在脚下泥泞的土路上。两个影子,紧紧依偎。不!是三个!
就在我和姐姐紧贴的影子中间,赫然多出了一个矮小的、轮廓模糊的孩童影子!
那影子极其古怪,头颅歪斜地耷拉在肩膀上,
脖颈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仿佛被绳索硬生生勒断的扭曲角度!小小的身躯蜷缩着,
紧紧地“贴”在姐姐的影子上!回娘家的路,必经村外那座无名石桥。桥身老旧,
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桥下是早已干涸、只剩乱石的河床。桥头,
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禁碑矗立,碑面被风雨侵蚀得斑驳,
唯有几个深刻入石的大字依旧清晰狰狞:“过桥禁声!违者,口含沙!
”村里老人都知道这桥的邪性。传说不知哪朝哪代,一个天生哑巴、口不能言的幼童,
被人活活掐死,口中灌满了河沙,尸身就埋在桥墩之下。怨气冲天,化为“口含沙”的厉鬼。
凡过桥者,若发出咳嗽、喷嚏、甚至大声说话,便会惊动此物,
那怨童喉中沙便会瞬间灌入出声者口中,活活噎死!七丈桥身,此刻如同通往地狱的栈道。
我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生怕惊起半点尘埃。
姐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死寂下的恐怖,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指尖冰凉。行至桥心,
正是最狭窄、桥下阴影最浓重之处!“咔!”一声刺耳的、如同枯枝被硬生生折断的脆响,
猛地从我头顶的红伞上传来!我惊骇抬头,只见伞骨靠近顶端的一根支撑竹篾,
竟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一道大口子!惨白的竹茬翻卷出来!“叮铃当啷——!
”几乎在伞骨折裂的同时,系在伞骨尖端的七枚铜钱,如同被无形之手猛地扯断丝线,
齐齐坠落!它们翻滚着,跳跃着,发出清脆急促的撞击声,滚过光滑的桥面,
纷纷坠入桥下干涸的乱石河床之中!诡异的是,那些铜钱落入乱石堆,
发出的并非沉闷的撞击声,
而是一阵尖锐、凄厉、如同无数婴儿被同时掐住喉咙发出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啼哭声!
那哭声在狭窄的桥洞下反复回荡、叠加,形成一片绝望的声浪!“啊!
”姐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声低呼,脚下猛地一滑,左脚那只绣花鞋的鞋跟,
重重地磕在桥面一块松动的青砖边缘!“啪嗒!”那块青砖竟被她生生磕得翘起了一角!
一股暗红色的、极其细腻的沙粒,如同活物般,从青砖下的缝隙里“簌簌”地涌了出来!
那红沙迅速汇聚,在桥面上聚拢成一个小小的、清晰的……孩童脚印的形状!紧接着,
是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细小的红沙脚印凭空出现,带着无声的怨毒,一步、一步,
目标明确地朝着姐姐那只失去金珠的左鞋尖爬去!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
我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什么禁声不禁声了,一把死死攥住姐姐冰凉的手腕,低吼道:“姐!
快走!”就在我拉扯姐姐转身欲逃的瞬间!
一个低低的、带着浓重水汽和无法言喻怨毒的童声,毫无征兆地、紧紧地贴上了我的耳廓,
仿佛说话的人就趴在我的肩头,
嘴唇贴着我的耳垂:“姐姐……我的鞋……还给我……”声音尖细稚嫩,却冰冷刺骨,
直钻脑髓!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这声音的源头,似乎并非来自身后,
而是……来自我手中紧握的、那冰凉刺骨的伞柄内部!
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重感猛地从伞柄传来!那红伞仿佛瞬间重了百斤!
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向下弯曲!我死死撑着,双臂的肌肉因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感觉伞骨上似乎真的有一个冰冷湿滑的、看不见的“孩子”,正攀附在上面,
将全身的重量都吊了下来!好不容易捱到桥尾,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我几乎虚脱。
狂风毫无预兆地从北方席卷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土腥,
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狠狠推搡着我们!那柄本就沉重的红伞,此刻成了巨大的负担,
伞面被猛烈的逆风鼓荡着,发出“呼啦啦”的巨响,像一张被吹胀的、猩红色的巨大皮膜,
拼命向后拉扯!我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住伞柄,用尽全身力气与狂风抗衡,
试图将伞面稳住!就在我猛一用力的瞬间——“嘶啦——!!!”一声裂帛般的刺耳声响!
那坚韧的红绸伞面,竟被狂风吹得生生撕裂开一道尺余长的巨大豁口!
豁口边缘的绸缎如同被野兽利齿撕咬过般参差不齐!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
在那撕裂的豁口边缘,惨白的伞骨断面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生出了一排排细密、尖锐、如同碎米般的森白牙齿!那些牙齿上下开合,
疯狂地啃噬着撕裂的伞布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咯……咯咯咯……”的咬啮声!
如同无数饥饿的婴儿在磨牙!“啊!”姐姐被这骤然加剧的狂风吹得一个趔趄,
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啪嚓!”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她左脚那只本就失去金珠、鞋跟又被磕碰过的绣花鞋,鞋跟竟齐刷刷地断裂开来!
整只鞋子瞬间从她脚上脱落,掉在泥泞的土路上!鞋子落地,并未躺平。
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进了泥里,又像是地面突然变成了流沙!那只崭新的红缎绣花鞋,
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向下陷没!眨眼间,鞋面、鞋帮尽数没入湿冷的泥泞中,
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沾满污泥的鞋尖,倔强地、绝望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最后伸出水面求救的手!姐姐猝然跌坐在地,沾了一身泥水。
她茫然地抬起左脚——那只脚赤裸着,沾满了泥浆。然而,就在我惊恐的目光注视下,
那些沾在脚背、脚心的湿冷污泥,竟如同活物般迅速滑落!不过几个呼吸间,
那只赤裸的左脚,竟变得光洁如新,白皙柔嫩,连一丝泥痕、一点灰尘都没有留下!
仿佛从未沾染过这污浊的泥土!她缓缓抬起头,湿漉漉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那双曾经温婉明亮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非人的空洞,直直地“望”着我,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阿弥……鞋丢了……我……回不去了……”那声音里,
似乎夹杂着另一个细小的、湿漉漉的回音。我看着她赤裸的左脚,
看着那深陷泥中只剩鞋尖的绣花鞋,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骨肉亲情的巨大力量冲上头顶!
我猛地弯腰,不由分说地将姐姐背了起来!她伏在我背上,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
如同一张被抽走了魂魄的纸人。她的身体冰冷,隔着厚厚的嫁衣,
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她的下巴无力地搁在我的肩窝,
冰冷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水底淤泥般的腥气。我不敢看她的脸,
更不敢去想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只顾埋头朝着家的方向疾走。
恐惧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后背。快到家时,必须经过村口那口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老井。
井栏是用整块青石凿成,边缘布满了厚厚的、脏污的冰层,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死寂的青光。
就在我背着姐姐,离那口老井还有七八步远时——“咕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