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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偷一段量子时光》是作者“寒禅阳”诚意出品的一部燃情之李悦程文两位主角之间虐恋情深的爱情故事值得细细品主要讲述的是:程文,李悦是著名作者寒禅阳成名小说作品《偷一段量子时光》中的主人这部作品构思新颖别致、设置悬念、前后照简短的语句就能渲染出紧张的气那么程文,李悦的结局如何我们继续往下看“《偷一段量子时光》简介:小说描写了金融精英程文和女医大生李悦从2000年因手谈而起的漫长的量子纠在偷来的量子时光里演绎亲情、友情、爱用小人物的故描写宏大的历史画小说的电影感极“年代剧”式的细腻表堪比韩剧《请回1988 》他们是被观测就坍缩的量子态是被遗忘又复苏的纠缠粒子——中国版《请回答2000》用身体丈量历史的私人史”
引子
她靠在他肩头,汗湿的发丝贴在颈间,一声压抑的轻颤混着喘息漫开,尾音里裹着诀别的沉重轻轻落在空气里。她用力亲吻他的脸颊,泪水却突然决堤,程文瞥见两朵红晕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一如桃花般灿烂,可这桃花再娇艳,总留不到天亮,他也跟着默默流泪。他们都知道,这一夜的相拥,是为彼此的恋情写下最后注脚。他们拼命抱紧彼此,然而凌晨四点多,李悦还是毅然决然起身,穿戴整齐后下楼驾车而去。程文在楼上目送她的车子渐渐消失,不是不想下楼送别,只是已没有勇气说一句挽留的话。在她转身的刹那,他的世界已灰暗一片。
一、手谈的人
2000年夏,江州省江陵市。千年虫的幽灵并未在元旦钟声里吞噬世界,但它的阴影仍像层薄雾,缠在银行系统的毛细血管里。中国人民银行江州省江陵市分行的调查统计科的办公室里,空调风混着油墨味,吹不散那份特殊的焦灼——不是盛夏的黏热,是数据与时间搏斗后残留的硝烟。程文刚审完《后千年虫时代区域金融风险排查报告》,笔尖在“系统冗余率0.3%”处顿了顿,抬头望向窗外:热浪把街道熨得发软,“新北京,新奥运”的宣传广播从街角喇叭飘进来,和总行内参里“厦门远华案涉案金额突破百亿”的黑体字撞在一起,像场无声的轰鸣。
他今年三十六,调查统计科副科长,靠一支能把枯燥数据写出锋芒的笔,在省行小有名气。骨子里带着点读书人的孤傲,朋友不多,日子却被围棋、乒乓和诗词填得满满当当。妻子陈若素在市一中教语文,比他小五岁,说话总带着粉笔未似的温软;女儿程陈子十岁,暑假里天天抱着《还珠格格》的碟片看。这周日午后,妻女去少年宫学钢琴,防盗门“咔嗒”落锁的瞬间,家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挂钟的齿轮转。
程文打开那台清华同方电脑,CRT显示器嗡鸣着亮起,像只睁眼的青蛙。拨号上网的“猫”发出一阵轻微的嘶鸣,终于连上“清风围棋网”。他的网名叫“冷暖自知”,段位在2段到3段间晃荡,就像他这些年不上不下的日子。
这天,与他对弈的是“嫣然一笑”。布局时两人中规中矩,中盘阶段程文打入,对方一味退让,他很快中盘胜。嫣然一笑申请再战,程文抓住对方弱点主动进攻,又胜。程文忍不住打字:“你是女生?棋怎么这么软?”对方秒回:“我是女生,还是美少女呢!”程文打趣:“你要是真女生,我让你一局。”对方回复:“让就算了,我确实是女生,美不美看个人审美,反正身边人都夸我漂亮。”程文觉得有意思,发了手机号让她打电话证明。等了会儿没回应,便换衣服去球馆打乒乓球了。
程文乒乓球打得不错,正胶怪板的打法让不少球友头疼。他打球时格外兴奋,每打出好球就握拳喊“中啊”,球友都叫他“中”。刚到球馆,王处就喊他较量起来。五局三胜下来,程文惜败,正擦汗喝水时,手机响了,是吴风市的座机。“你好,我是刚刚和你下棋的,我是女生,没骗你吧?”温柔的女声传来,程文又惊又喜,没想到她真做了这个“诚信实验”。他忙说:“太好了,你真是个诚实的人!”今晚19点清风见?”对方爽快答应。挂断电话,程文心情大好,再战王处,3:1赢了回来。
晚上,程文早早登录清风围棋。等待时先和别人下了一局,嫣然一笑进房间观战。程文跟她打招呼,说下完这局就对弈。有美女观战,他格外起劲,很快赢了。随后两人聊天,程文说:“你好,我叫程文,认识你很高兴。”对方回复:“你好,我是李悦,认识你也很高兴。”程文问:“下午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李悦反问:“你怎么知道?”程文说:“女人智慧和美貌一样重要,我更看重智慧。”说完觉得初次聊天这话不妥,便提议下棋。
李悦的棋颇有章法,一看就是学过的,只是实战少,面对强硬招式反击不足。一番较量后,程文兑现诺言输了这局。此后一个月,他们每天对弈一局,复盘研讨后再聊会儿天。起初一周以棋为主,第二周棋与聊天各半,到第三周,便成了聊天为主。
陈若素见老公最近应酬少,回家就待在书房下棋,也不过问。程文大学学金融,却爱读杂书,唐诗宋词信手拈来,这些积累让他的调查报告出彩,还赚了不少稿费。那时候投稿容易,一稿多投是常事,他最得意的是《亚洲金融危机对我国的影响及应对方略》,竟被12家报纸杂志刊登,香港中文大学校刊也采用了。靠着稿费,他买了当时高配的清华同方电脑,在小城算早早能在家上网的人。
聊天中,程文摸清了李悦的情况:23岁,省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大四学生,身高1米66,长相古典,独生女,爱好文学,坚持跑步。父亲是吴风市人民政府常务副市长,母亲在吴风巿商业局工作。程文也如实告知自己的情况,李悦得知后说:“大叔无害,我喜欢。”。
一个月过去,夏天快结束了。一天,李悦说:“大叔,夏天要过去了,过几天开学了,真想去你那儿见一面。”程文拒绝:“丫头,别瞎想,没听过见光死?“要不我们视频吧。”李悦不死心,说要去网吧视频,程文无奈答应。
视频里,李悦比想象中更美: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束成马尾的长发,浑身透着古典韵味。程文有点自卑,自己身高只有1米71。见李悦初见他时怔了好一会儿,忙试探:“见光死吧?真人让你失望了?”程文说话时,李悦又是一愣,几秒后转笑道:“跟我想的一样,我就喜欢大叔这样的,皮肤好,头发乌黑,不显年纪。”程文松了口气,故意说:“你没我想象中漂亮。”李悦哈哈大笑:“大叔,你刚刚的眼神出卖了你,我怎么可能不漂亮?”
第二天,两人没下棋,一直在争论见不见面。程文劝:“别见面了,你安心上学。两地虽不远,但我要上班,你一个人来也不安全。”李悦回了句“再说吧”。当晚,程文写了首《夏夜的影子》的小诗:
电脑屏幕淡蓝色的光
在绿萝叶上爬
键盘敲出的月亮
比窗台上的圆
你说解剖刀要稳
我说写报告要准
原来我们都在
给时间做手术
写完马上发给李悦,没收到回复,他心想这小丫头说睡就睡。
周五下午,程文在单位悠闲地喝茶看报,快下班时手机响了,是李悦:“快到窗户前,我在你们单位楼下的公用电话亭。”程文跑到窗边,看到穿着牛仔短裤、白T恤、白耐克鞋,拎着旅行包,扎着马尾的李悦,夕阳下的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程文跑下楼,又惊又喜:“天啊!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李悦学着他的语气:“天啊!你高兴得气都喘不匀啦!”程文接过她的旅行包,脱口而出:“丫头,你简直太美啦!”李悦笑着问:“比视频里好看吧?”程文忙说:“当然,视频哪能看出你这么好的身材?”真不敢想像这么年轻过两年就会是救死扶伤的女医生啦,程文心里想并没有说出口,他不敢带李悦去快捷酒店,怕不安全,便打车去了江陵市政府招待所——江陵宾馆。
路上,李悦盯着程文看,程文被盯得尴尬:“我脸上有东西?”李悦略带伤感地说:“没东西,我就觉得好像以前见过你。”程文打趣:“什么桥段?宝黛相见?”两人相视而笑。
到了宾馆,开了标准间。李悦洗漱后素颜出来,程文在柔和灯光下仔细打量:皮肤白皙透亮,眉眼如画,身材凹凸有致。李悦从背包取衣服挂衣橱,抱怨坐了近三小时车,车上又脏还有蚊子,腿上被咬了好多包。程文忙去买风油精,回来帮她擦脚腕,李悦却让他继续。程文红着脸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风油精的清凉和她皮肤的温度:“剩下的你自己来吧,不然大叔像吃你豆腐。”李悦满不在乎:“本姑娘不介意,继续啊。”
晚饭在宾馆吃自助餐,李悦只挑时蔬和水果,几乎不吃红肉。程文心想好身材果然是管理出来的。饭后,李悦提议散步。宾馆有个小池塘,四周种满柳树,还有鹅卵石小道。李悦主动牵起程文的手,小手又凉又软。两人边走边聊,走了好多圈,人都走光了,李悦撒娇让程文背她。程文背着她,李悦的短裤和美腿就在眼前,他的手一开始很绅士,可李悦往下滑,他只好托住她的臀部,这一托,让他心猿意马。
一圈下来,程文出汗了,李悦乖巧下来。两人继续并肩走,程文忍不住轻轻揽住她的腰,试探:“我散步有个坏毛病,你能接受吗?我喜欢揽着腰散步。”李悦大方回应:“这算什么毛病,当然可以,你都已经搂着了。”程文胆子大了起来,手慢慢往下滑,李悦正说学校里男生追她的趣事,没太在意。此时,他的手完全落到李悦的腰下面,感受着那弹性。李悦察觉到了,却没躲开,反而用英文问:“Is their elasticity?”程文如实回答:“Without doubt!”
散完步已九点多,把李悦送进房间后,程文告辞说不早了,让她冲个热水澡赶紧休息,自己明天早上来陪她吃早饭。李悦可怜巴巴地说这是人生中头一次一个人在外过夜,让程文跟嫂子打个电话,再陪她一会儿。程文觉得时间还不算太晚,也不忍心离开,便用手机告诉妻子若素,几个棋友聚会,饭后下一盘棋,会迟些回。若素不疑有他,只关照一声不要太迟便挂断了电话。
李悦开心地让程文陪自己看电视,两人一边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生活琐事,不知不觉到了十一点。程文看时间实在不早,再次起身告辞,李悦虽不舍,但也知道不能太晚,叮嘱他路上小心。
第二天一早,陈若素带女儿程陈子去学钢琴了。见她们一走,程文顾不得吃早餐,急忙往宾馆赶。到了宾馆,先去一楼餐厅报了房号,告诉服务员要赶火车,打包了水煮蛋、面包、培根及圣女果等装了一小盒,然后往三楼标间走去。
李悦还在睡懒觉,听到程文叫门,慵懒地光着脚开了门,迷迷糊糊说了声早,又爬上了床。程文笑着说:“起来吃完早餐再睡吧。”李悦云鬓凌乱、睡眼朦胧地朝他招手:“你且上床陪我躺会儿再吃不迟。”程文拗不过她,和衣上了床。李悦像只小猫一样依偎过来,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与温馨。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程文被压的膀子麻了,忍不住动了一下,惊醒了李悦。李悦问几点了,说肚子有点饿。程文瞥见床头柜上打包盒里的圣女果,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笑着说:“我们一起吃圣女果吧,你起来刷个牙,我们就在床上吃。”李悦见他笑得神秘,好奇不已,乖乖刷牙后又躺下,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他要做什么。
程文把圣女果重新洗了一遍,拿一个放在李悦嘴边,她张嘴吃了。程文又取一个,送到她嘴边前说:“你咬一半,一半留我吃。”李悦笑着照做,正吃着,见程文拿着她咬剩下的半只,没有往嘴边送,而是挤出汁来,轻轻涂在她的脸颊上,再伸出手指蘸着果汁,画了个可爱的笑脸。李悦被逗得哈哈大笑,嗔怪:“程文你好坏,从哪学的这调皮招数。”程文不答话,又拿起一个圣女果,李悦心领神会,乖巧地咬了一半,留一半给他“作画”。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伴着欢声笑语,十几只圣女果很快吃完了。
这时李悦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后赶忙接通,电话那头传来妈妈愠怒的声音:“怎么说在同学家过夜就过夜?你爸爸生气了,赶紧回,不然他就派司机小陈接你回家。”放下电话,李悦歉意地说:“我没告诉妈妈来你这儿,只说在本城女同学家。妈妈知道她家地址,我得赶紧打车回,要不爸爸真派车去接人就麻烦了。”
退了房,程文让宾馆前台叫了出租车,付了200元车费,还用手机拍了车牌号,送李悦上车。上车前,李悦小声说:“答应我,去省城看我。”程文边关门边说:“好的,到家一定发信息报平安。”看着出租车远去,程文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这段意外的相遇,已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特别的种子。
二、二十二点准时说WANAN
程文一回到家就登录清风围棋,无心下棋,只等李悦上线。三个多小时后,李悦的头像亮了,她调皮地说:“本姑娘平安到家啦。”“太好了,赶紧弄点东西吃,休息休息吧。”程文高兴地回复。“嗯。”李悦乖巧地只回一个字。程文刚想下线,见她又发来一行字:“知道QQ吗?”“QQ的前身是OICQ,去年才改名叫QQ。”程文严谨地回复,他单位科技部的张工前几天修电脑时刚跟他聊过这款当时最火的即时聊天软件。“知道WANAN什么意思?”“晚安啊。”程文答。“错!wanan是Wo Ai Ni, Ai Ni,即‘我爱你,爱你’。”李悦快速回复,接着写道:“我们一起注册个QQ吧,把它作为树洞,说心里话,约定每天十点互道晚安。”沉浸在“WANAN”背后的深意里,程文学着她的语气回了个“嗯”。
自从有了QQ,程文与李悦每天不定时互发消息,分享见闻、趣事与悲感,晚上十点的晚安成了雷打不动的约定。李悦总说这不是晚安,是互相告白,特地在WANAN后加了感叹号!很快李悦开学了,医学生功课多,但无论多忙,她带感叹号的晚安总会准点而至。
一晃到了十月,李悦突然说:“大叔怎么办,有点悲秋呢,我明明是理科生啊。”十月快结束时,程文写了首《再见十月》:
十月份我们都做什么了呢
好像有点非凡又好像平平淡淡
毕竟是秋天啊
所以凌晨三点钟的辗转反侧
就当是一种睹景伤情的悲秋吧
窗外的雨一直下着
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整个下午
一杯一杯喝着相思泉水泡的缜红茶
哼着突然想起来的歌谣
时光啊日子啊
十月份的某一天啊
总有些暖心的瞬间
比如你发来的晚安
亦或
抬头看见银杏树尖上的鸟巢
还有晚风如你温软的手
轻轻地抚摸我的脸
十一月份第一个上班日,程文收到省社科院的邀请函,他的《高通货膨胀率下高储蓄增长的研究》获奖了,受邀参加在省城举行的颁奖典礼暨研讨会。程文心里一动:丫头先来见过我,如今正好有机会回看过她。他决定绕过分管行长,直接去找一把手方行长——该领导要升高级经济师正缺论文,之前受他暗示,程文加了他第一作者的名字,如今又获奖,程文知道省里这类活动省分行领导也很重视,方行长肯定高兴。果然,方行长听了汇报当即答应与他一同前往。
乘坐领导的奥迪专车到省社科院报名时,方行长发现参会获一等奖的名单上有省行的严小明副行长,排名还在他们之后,顿时大喜过望,说:“小程我们不吃会务餐,我领你去吃大鱼铁板烧。”大鱼铁板烧是省城新开的自助式日料店,价格不菲。程文趁领导高兴,忙说:“怎么能让领导破费,我请客,不过我约了在省医大读书的小亲戚。”方行长爽快地说:“让驾驶员小张陪你去接她,我们谁也不抢,就让小张买单。”小张心领神会:“必须是我买单,程科长我们这就去接您亲戚定位子,再回来接领导去吃大餐。”果然,领导的专职驾驶员都是玲珑剔透的人。
2000年的奥迪在省城算高档车,方行长的配车还是省外汇管理局用专项资金从德国直接进口的,比合资车档次更高。到了省医大门口,小张随口对门卫说“我们是国家外管局的”,门卫大爷不知听清没有就放行了,小张得意地说:“人是衣裳马是鞍啊。”车子稳稳停在医学院临床部教学楼下面——出发前在会务组指定的喜来登酒店,程文就用手机发短信给李悦,怕她上课不允许带手机,又给李悦的BB机留了言,让她30分钟后在教学楼下等。下车后远远看见李悦扎着马尾,上穿白色短外套,下搭牛仔长裤,脚上还是那双白耐克鞋,边跑边朝他招手。两人跑近时,程文告知:“那是我们行长的车,驾驶员小张在车里等。”李悦何等聪明,当即转换了要拥抱的动作,笑盈盈轻轻捶了他一下:“见到大叔你真好!但干嘛弄这么大动静,为什么不一个人来看我?”程文也笑:“最公开的地方,最隐秘。今晚我们一起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记得你是我的远房小侄女。”程文叮嘱。“不行,我要做你小表妹!”
三、淘气的小表妹
小张做事周到,订了个小包间。程文、李悦、方行长、小张并排而坐,对面有位帅小伙负责烤物。刚落座,方行长便兴致盎然地对“小表妹”说:“小李同学啊,这日料自助的吃法顺序很重要。首先是开胃菜,得从清淡的冷盘开始,比如沙拉、拌海螺、拌裙边等,帮助打开味蕾;然后品尝刺身,吃刺身也要按先白肉后红肉、先淡后浓的顺序,比如先吃北极贝、甜虾,再吃三文鱼、金枪鱼,这样才能感受每种鱼肉的鲜美。”
“表妹”略带夸张地插话:“原来吃日料还有这么多讲究啊,方行长您真是银行家里最棒的美食家!”方行长曾在日本短期培训过,对日本饮食文化确实有研究,看着“小表妹”充满崇拜的眼神,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刺身过后,该品尝蒸煮类食物,如生蚝、扇贝等,口感鲜美,能进一步丰富味觉体验。然后再吃烤物和炸物,像烤鳗鱼、天妇罗等,味道较浓郁,能让味蕾得到更强烈的刺激。至于主食,他们家的铁板海鲜炒饭是一绝。最后用甜品和水果收尾,比如提拉米苏、冰淇淋、西瓜等,为整顿饭画个圆满的句号。”
“哇,今天真是长见识了。表哥,你们这位大领导太厉害了!”程文顺势接话:“那是当然,没有领导在大方向上的把握和细节上的修改敲定,我的论文哪能得奖呢?”哈哈哈……方行长爽朗地笑起来,算是默认了这份夸赞。他对小张说:“你把车上我那瓶从日本带回来的‘山崎’酒拿过来,未来的美女医生在侧,怎能不饮几杯?”
大鱼铁板烧的日料果然美味,加上李悦总在方行长侃侃而谈时不露痕迹地赞叹,席间气氛十分融洽。可程文这顿饭吃得胆颤心惊——“表妹”不管吃菜还是聊天,闲下来的手总握着他的左手。有几次程文想挣脱,“表妹”竟在他掌心轻轻掐了一下,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出了包间,“表妹”坚持让小张送方行长和程文回喜来登大酒店,自己坐2路公交车回学校,说很方便。方行长已有几分微醺,加上一天奔波劳累,来回送一趟又得耽误一小时休息,便不再坚持。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决定:“这样吧,小张开车送我回宾馆,程科长打车送小李同学回学校。”
“如此甚好!”李悦窃喜道,“好的好的,就听行长美食家的安排!”
到了公交车站,李悦看了下表,突然面色凝重地说:“程文,我们现在无论是坐公交还是打的,都赶不上学校门禁了。今夜月色正好,我们一起散步到凌晨可好?”程文心里有无数话想对她说,忙回应:“我们在梧桐树下边散步边说话,消磨这长夜也蛮好。知道吗?民国时某个大人物因夫人喜欢法国梧桐,于是就有了这满城的梧桐树。此时秋风一吹,满街落叶踏上去沙沙响,况且有表妹相陪。”哈哈,李悦笑着挽起他的肩膀往人行道走:“如此甚妙。”
刚走到梧桐树下,程文便问:“李悦,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是几个月来压在他心头的疑问:李悦条件这么好,家里、学校追求者众多,为何偏爱他这个有家室的平凡银行小科长?李悦沉思片刻答道:“遇事不决,可问量子力学。这句话你听过吗?”
不等程文答话,她继续说:“是量子纠缠。程文,你不觉得我们三观一致到可怕吗?有时候QQ聊天,你说的每句话都是我想说的。”她叹了口气,“本来一辈子不想告诉你的。你记得视频时,我初见你怔了好一会儿吗?”程文点头:“我说第一句话时你也愣了下,当时我还以为是网络延迟。”“不是啊,”李悦抬头望着他,“你的模样、言行举止,像极了我过世的小叔叔。”
原来李悦的爸爸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比她大12岁,从小护着她,也是医大高材生毕业后在省人民医院工作。每次回老家,总会给她带礼物,中学时几件让女同学嫉妒的裙子和小洋装,都是小叔买的。前年,小叔去非洲参加医疗援助,抢救病人时染上热病客死他乡,是李悦爸爸飞过去料理后事,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讲着讲着,李悦已倒在程文怀里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悦察觉程文也在低泣,忙止住泪问:“怎么啦?不要伤心。我不否认对你有偏爱,起初是觉得‘像小叔叔的人一定不是坏人’,后来接触多了,更喜欢你这善良又有诗人气质的大男人。”“不是,”程文抹了把脸,“你的小叔让我想起了弟弟程量。”
程文解释,弟弟出生时比他重二斤,父母取名“量”,盼他成“重量级人物”。两人相差两岁,小时候妈妈总在饭点喊:“程文、程量,回家吃饭!”有次他明明在妈妈身边,妈妈还是照喊不误。他委屈地说:“我在家看书呢。”妈妈笑着抚他的头:“喊习惯了,少一个不顺口。”弟弟性格开朗,长大后英气十足。有回看电影,后排小混混往前面弹烟头,差点点燃程文的衣服。他刚说“坐远点吧”,弟弟已冲到后排揪着对方衣领要道歉,小混混被他正义凛然的样子吓住,加上观众批评,只好道歉。弟弟工作后积极上进,年纪轻轻就成了单位中高层,有了专职驾驶员,却在去年因过度劳累突发脑出血,抢救无效英年早逝。
听着听着,李悦突然踮脚,用嘴轻轻吮吸程文的眼泪。程文的激情再也控制不住,低头找到她的唇,疯狂地亲吻起来。李悦浑身颤抖着,从被动回应到主动迎合,呼吸在月色里交织,像两道缠绕的光。不知过了多久,唇瓣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李悦娇嗔:“这可是我的初吻!我们是不是忘了个步骤?”程文一愣:“什么步骤?”“吃口香糖啊。”她的幽默化解了尴尬,脸颊却悄悄泛红,心里想着:“这就是传说中的French Kiss吧?”“你怎么这么会?”她戳了戳他的胸口,“上次聊天你还说自己是禁欲主义者。”
一阵凉风吹过,程文清醒了些。他确实是“禁欲者”,却是被动的:妻子陈若素自小患先天性心脏病,婚后又得了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病发时走路都困难,得睡硬板床,吃喝需人照顾。生育女儿程陈子后,她又添了高度洁癖。自此,即便程文再三央求,夫妻生活一月也不到一次,每次还得事前事中事后用药皂反复清洗,弄得他兴致全无。
想到妻子,再想到刚刚的热吻,程文满心愧疚。可月色撩人,美人在怀,他很快又沉浸在久违的亲昵中。他悄悄凑近,李悦默契地迎上来,两人再次沉迷在这昏沉的秋夜里。良久,唇瓣分开时,李悦轻叹了口气:“老教授诚不欺我,亲吻能释放多巴胺和内啡肽,让人快乐。”“跟亲爱的人相吻,快乐会加倍吧?”程文和李悦几乎同时开口。“哇,这就是量子纠缠!”李悦惊叹道。
夜渐渐深了,马路上车辆稀少,只有几路夜班公交在主干道穿梭。“我们坐公交吧,不问方向,图个避风的去处。”李悦提议,程文欣然同意。在站台聊了许久,才有一辆夜班公交停靠。车上乘客意外地多,他们寻了个不起眼的空位坐下。车厢里比外面暖和,李悦说冷,一头钻进程文的西装怀里取暖。车子晃晃悠悠,灯光昏暗,连高楼的霓虹灯都熄了,两人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几站,程文突然觉得李悦伸进他衬衫的指尖在微微发抖,还时不时轻抚他的胸膛。久违的触碰,加上晚餐喝的清酒,让他瞬间血脉贲张。他闻着她发梢的香气,恍惚想着:是潘婷还是飘柔?而李悦的指尖仍未停下。终于,程文低吟:“不可以……别碰,这是我的死穴。”话音刚落,李悦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衬衫纽扣,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发丝蹭得他心尖发痒。不知从哪站起,他们前排空着的位置,坐了一对老夫妻。程文一边拼命压抑着冲动,一边努力端正坐姿,享受着这公开又隐秘的亲密。
此时李悦却十分清醒。在梧桐树下得知程文禁欲的原因后,她曾提议去附近宾馆开间房,把第一次给他,却被坚决拒绝。他说:“你再大些会后悔的,第一次要留给走进婚姻的人。”程文这副保守样子,让她想起小叔——小叔去非洲前也有恋人,分别那晚发乎情止乎礼,没将灵魂与肉体完全交付。这是小叔死后,准小婶告诉她的,说最后悔当时没更主动……“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准小婶吟这句诗时,语气满是悲凉。想及此,李悦一门心思要打破他的禁锢,她不要他离婚,只想一起享受此刻的欢愉。
车子再次靠站,前排老夫妻相扶着下车。程文趁机轻轻扶正李悦,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看着老夫妻蹒跚的背影,他想起扶着妻子来省城看病的情景,又回味着李悦刚才的大胆,不由得思绪万千,悲从中来。张爱玲说:“情人不是靠找,是上天注定的,有就躲不掉,没有站面前也遇不到,好好珍惜,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他又想起那句:“为什么两个不能在一起的人要安排相遇?”佛曰:“你怎知今生相遇不是弥补前世遗憾,说不定是前世磕破头求来的。”
程文突然有了灵感,从口袋里摸出笔,在印着大鱼铁板烧logo的面巾纸上写道:
《天意》
天意使然吧
让前世的灵魂
与今世的对视如仪
天有道
让你与我出现在千里之外
平行世界的同一条马路上
那一刻
我想到的诗是
旦逢良辰
顺颂时宜
李悦抢过面巾纸,轻声朗诵着,最后反复念着:“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四、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夜巴即将停运时,他们在离医大最近的站点下了车。走到校门口,李悦口袋里的诺基亚突然响起经典的“Nokia Tune”,她笑着晃了晃手机:“是起床闹钟——原来时间才是藏不住的大神。”又提议,“就在门口这家早餐店吃豆浆油条吧?”程文犹豫了下:“被你同学看见,不太好?”“有什么不好的。”李悦抬眼望他,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坦荡,“我不怕。”
早餐后与李悦依依不舍地分开,程文赶紧打车去喜来登十楼会议厅。颁奖典礼已接近开始,他找到席位卡,跟方行长简单寒暄后坐下。轮到他们上台领奖时,程文坚持让方行长代表上台,与颁奖的首领导合影。几番推辞后,方行长系好西装纽扣,理了理头发走上台。除了烫金的获奖证书,还有个红包。下台坐定后,方行长大气地将红包递过来:“这个给你。”程文瞥见邻座的领导也在做同样的事,便从容接过来道了谢。
上午活动结束,方行长说:“我得去省行汇报工作,下午的专家报告会和明天的分组讨论就不参加了。市里明天还有会,今晚就得赶回去。”程文应道:“您忙您的,我会议结束后乘火车回去就行。”
下午是省社科院吴先满教授的报告,程文趴在后排桌上沉沉睡去,朦胧中只听见几次热烈的掌声。两个多小时后,手机振动将他惊醒——是李悦发来的短信,附了一首小诗:
《时间擦不掉的人》
也许有一天
我们会分开得
很远很远
过往会随光阴的流逝
渐渐模糊
因为啊
只要我走在
满是落叶的梧桐林下
总有某个画面
某句话
一下子涌上心头
让我想起
时间擦不掉的人
岁月偷剩下来的好
没有华丽辞藻,却用朴素的字句戳中了程文心底最软的地方。他反复读着,指尖在键盘上敲下:“好诗,珍藏了。”想了想,又补了一条:“明天周六,你要是没事,我就逃会——带你去东郊看枫叶,看漫山层林尽染。”
李悦秒回:“明早六点半,校门口早餐店见,不见不散。”
程文望着屏幕,忽然明白,这趟省城之行,是他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但他心里清楚,作为丈夫与父亲,自己要守住的边界在哪里。魔盒里飞出的不该是仓促的激情,而应是在日常碎片里慢慢滋生的笃定——让李悦成为一辈子的红颜知己,成为彼此生命里“时间擦不掉的人”,让这份感情在岁月里沉淀出温润的光泽。
第二天,程文特意起了个大早,想到昨日校门口简陋的早餐店,心头一动,绕到喜来登酒店打包了两份精致的西点。与李悦在校门口会合,又在早餐店点了两大杯豆浆,两人便登上了前往东郊的旅游专线巴士。
刚踏入东郊山林,便被漫山红叶震撼得停下脚步。枫叶被秋风一吹,仿佛一夜之间染上了朱砂,红得热烈,红得剔透。层层叠叠的林间,远看仿佛整座山都在燃烧,近观每一片叶子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叶脉清晰如赤金勾勒。风一吹,树影摇曳,那红便有了层次——有的像石榴红般饱满,有的似胭脂晕染般轻柔,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淋漓尽致地诠释着何为“层林尽染”。
他们沿着小径慢慢走着,阳光从枝桠间漏下来,在地上洒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偶尔有枫叶飘落,打着旋儿落在肩头,凉凉的触感像是秋的吻。忍不住掏出手机拍照,却发现镜头怎么也框不住这磅礴的美,只好任由眼睛贪婪地记录每一帧画面。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咔嚓咔嚓”的声响,仿佛在踩着秋天的琴键。
路过一片枫林最浓处,枝干交错如天然的画框,透过“红叶窗”望去,远处山峦的轮廓被晕染成水墨画。伸手触碰树叶,有的依然坚韧,有的已脆如薄纸,却无一例外地美得惊心动魄。忽然想起那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此刻才真正明白其中的绚烂。望着眼前如火的炽烈,程文心头那关于“潘多拉魔盒”的念头又不期然地冒了出来:这铺天盖地的、几乎要灼伤眼睛的浓烈美好,是否正是那魔盒里最蛊惑人心的馈赠?它让人沉醉,却也预示着一旦失控,便是焚毁一切的烈焰。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同样被美景攫住的李悦,她眼中映着枫红,亮得惊人。
中午,程文请李悦在山顶的一家茶馆吃了简餐,饭后又点了两杯当地特色的雨花茶。两人临窗而坐,品着香茗、赏着山景,甚是惬意。
直到夕阳西斜,才赶最后一班车离开。因为是周末,旅游专线上的乘客很多。李悦把下山时因热脱下的外套随意搭在腿上。车厢拥挤,随着车身晃动,她悄悄把手滑进程文掌心。程文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感到自己的手被轻轻牵引着,覆盖在那件柔软的外套之下,与她十指紧紧相扣。他目视前方,坐得笔直,唯有外套下交缠的手指泄露着内心的波澜,也像在努力掩盖一个正在发酵的秘密。
程文把李悦送到校门口时,李悦说:“程文,真想你冬天也来看我啊!碰上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雪,我们在漫天飞雪里久别重逢。那一定像极了电影里的场景,我手里捧着你买的一大袋糖炒栗子,还冒着热气。”
程文望着她眼中闪烁的、近乎孩子气的期待,那句关于大雪、重逢、糖炒栗子的画面确实在他脑中勾勒出一幅温馨图景。他喉咙有些发紧:“糖炒栗子……”他顿了顿,“这个……不难。”声音比预想的要轻。
话音刚落,李悦立刻伸出小指,眼中笑意盈盈:“拉钩!说话算话!”
程文看着那伸过来的纤细小指,像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甜蜜咒语。他缓缓伸出自己的小指,轻轻勾住。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暖流伴随着更深的悸动涌上心头。“拉钩。”他低声应和,手指微微用力回勾了一下,旋即又松开,仿佛这简单的仪式也蕴含着某种他需要小心衡量的分量。
指尖的温热还未散去,那句“拉钩”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望着李悦雀跃跑进校门的背影,程文站在原地,暮色四合,凉意渐起。他想起清晨那如火的枫林,想起外套下紧扣的十指,更清晰地想起那个被自己亲手揭开的——潘多拉的魔盒。盒盖已开,那些名为“期待”“甜蜜”“悸动”的精灵正扑棱着翅膀,在两人之间织就一张温柔的网。然而,盒底那深藏的、关于责任与毁灭的警示,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紧了紧上衣,转身走入夜色。守住边界,让这份悸动沉淀成“时间擦不掉”的印记,而非焚身的烈火——这成了他此刻唯一,也最艰难的信念。
五.雪夜词话
光阴这东西,最是欺软怕硬。你盯着它时,它便懒懒散散,一步三摇,像老座钟的摆锤,慢悠悠晃过表盘上的每一道刻痕;可稍不留神,它便如脱缰野马,蹄下生风,眨眼间就奔出老远,连扬起的烟尘都来不及细看。就像程文案头那本撕了页脚的台历,秋末的枫叶红还没在记忆里褪尽,冬雪的寒意已顺着窗缝溜进了办公室。
程文与李悦之间,那一声声“WANAN”便成了丈量时光的标尺。起初只是李悦在江陵市回家后发来的玩笑——“大叔你看,‘晚安’拼音拆开来是WAN AN,不就是‘我爱你爱你’吗?”今晩程文正对着电脑屏幕核对着密密麻麻的调查报告数据,指尖悬在键盘上顿了顿,竟对着那行字看了半分钟,直到屏幕右下角弹出时间提示“21:59”,才敲下“WANAN”。
自此,这五个汉语拼音字母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仪式。无论白日里李悦要啃多少页解剖学图谱、背多少种药物的副作用,程文要处理多少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公文、参加多少场冗长的会议,到了夜晚,他总会在QQ里分享些零碎的片段:可能是上班路上看到的、被秋霜染成琥珀色的银杏叶,可能是公文间隙读到的、一句熨帖的旧词,也可能只是“今天的云像棉花糖”这样孩子气的话。而李悦的回复永远鲜活:是图书馆窗外突然掠过的鸽子,是解剖课上被教授表扬的标本绘制,是“刚泡的柠檬茶太酸了”的嘟囔。但无论话题飘向哪里,一到22点,那带着电波温热的“WANAN”总会准时抵达,像两颗星球间永不熄灭的信号灯,在漫漫长夜里眨着温柔的光。
日子就在这细水长流的“WANAN”声中悄然滑过。程文案头的卷宗堆叠又削减,边角被手指磨得发毛;李悦从图书馆到实验室,再到附属医院的急诊室见习台。风由深秋的微冷变成初冬的凛冽,街边的梧桐叶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露出光秃秃的枝桠,像老人青筋突起的手,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办公楼前的喷水池结了层薄冰,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而清冷的光。
这日午后,程文刚写完一份关于地方信贷风险的调查报告,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时,右手手腕传来一阵酸胀。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镜片上的雾气散去后,才发现窗外的天阴得厉害,像是谁用灰布把整个世界都罩了起来。习惯性地拿起手机解锁,指尖无意识地点开天气应用,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江陵市的晴转多云,又划到邻近城市的预报,却在看到“省城”二字和旁边那个小小的、晶莹的雪花图标时骤然定住。
省城 · 周六 · 小雪转中雪 · -3℃~1℃
初雪!
凝视着台历,他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省城医学院的模样:古老的灰色建筑群顶着白雪,像披上了厚厚的绒毯;覆雪的梧桐大道上,脚印被新雪轻轻覆盖;银装素裹的校园小径旁,宣传栏里还贴着秋季运动会的照片……而那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围红色围巾的身影,会站在图书馆门口的老槐树下,见他走来,便笑着朝他挥手,围巾的流苏上落着细碎的雪粒。
心跳莫名快了两拍,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蹦跳。程文抬眼望向窗外,玻璃映出他自己的影子,鬓角似乎又添了几根白发。他忽然觉得这层玻璃像层结界,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边是枯燥的公文、待审的报表、日复一日的平淡;另一边是几百公里外的雪,是枫叶下的约定,是那个眼里有光的女孩。指尖在手机边缘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壳被体温焐出一小块暖意,一条信息悄然发出:
看省城周末天气预报了吗?
几乎是立刻,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像怕他等得着急。程文甚至能想象出李悦的样子:大概是缩在图书馆靠窗的角落,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原本埋首书本的眼神瞬间漾开亮光,嘴角先于手指动了起来。
刚刷到!真的要下雪了!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带着点雀跃的雪花表情,像是怕文字不够表达兴奋。
程文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指尖在屏幕上敲得更轻了:
雪落无声,但赴约有时。周末不见不散。
信息发出的瞬间,他竟感到一丝微妙的紧张,像学生时代递出第一封情书时的忐忑。这明明是早已说定的约定,此刻却像是第一次发出郑重的邀约,连空气都变得郑重起来。
屏幕那端停顿了几秒,久得让程文怀疑是不是图书馆信号不好。他几乎能想象她的小动作:大概是抿着唇,长睫低垂着遮住眼底的情绪,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又悬,或许还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正对着书本皱眉的同学,生怕自己的雀跃打扰了别人。
终于,嗯!一个字跳了出来,简洁得像她平日里的果断。可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追了过来,带着点小小的雀跃和义无反顾:WANAN 等不及当面说了。
程文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办公室里的暖气好像变足了,连手腕的酸胀都轻了些。他把手机揣回口袋时,指尖碰到了冰凉的钥匙串,才想起该回家收拾行李了。
出发的日子转眼即至。周五下班后,程文几乎是踩着夕阳的尾巴冲出办公楼的。晚高峰的车流像凝固的河,他骑着单车,初冬的风灌吹散一整天的疲惫。车拐进小区,就看到阳台上晾着的女儿的校服,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愧疚——这个月答应陪程陈子去公园放风筝,已经拖了三次了。
推开家门时,若素正坐在餐桌旁辅导女儿功课,台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穿着浅灰色的居家服,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回来了。”
“嗯,”程文换着鞋,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省分行那边有个临时通知的研讨会,关于新季度信贷政策的,得去趟省城,周日晚上就回。”他不敢看若素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大衣的纽扣。
若素点点头,视线落回女儿的练习册上,笔尖在错题旁画了个圈:“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省城冷,多带件厚衣服。”语气是惯常的平淡,没有追问具体的会议时间,也没有问要不要帮他收拾行李,仿佛他只是去楼下便利店买瓶酱油。
程文“嗯”了一声,转身进了卧室。打开衣柜时,他看到若素的羊绒大衣挂在旁边,还是前年结婚纪念日他送的礼物,标签都没拆。心里那点愧疚像被风吹起的尘埃,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可转瞬间,就被对周末的期待压了下去——就像雪地里的脚印,刚踩下时清晰,走远了回头看,已被新雪盖得模糊。
周六清晨,天还未大亮,江陵市尚在沉睡。路灯的光晕里飘着细碎的雨丝,落在脸上凉丝丝的。程文裹紧羽绒服,拖着一个黑色的小行李箱,箱轮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咕噜”的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路过早点铺时,蒸笼里冒出的白气混着葱花的香味飘出来,老板探出头打招呼:“程科长,这么早出差啊?”
“嗯,去省城。”程文笑着点头,脚步却一点也没放慢。
检票口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程文随着稀疏的人流走进站台。绿皮火车安静地卧在铁轨上,像头蛰伏的巨兽。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时,他才发现座位底下积着一小片水渍,大概是上趟列车留下的。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远处的海岸线被晨雾裹着,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列车启动时,车身轻轻晃了一下,熟悉的小城轮廓被铁轨一点点拉长,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点,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里暖气很足,刚上车的乘客搓着手哈着白气,很快就被暖意裹住。程文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像脱了线的风筝。上一次去省城还是秋天,那时车窗外是层林尽染的红与黄,像上帝打翻了调色盘;而此刻,田野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萧索的褐与灰,光秃秃的杨树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等待一场雪的救赎。
他从背包里翻出一本薄薄的《唐宋词选》,是大学时买的旧书,封面已经磨得发毛,边角卷成了波浪。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字迹旁,还留着当年用铅笔划的波浪线。纸页间似乎也染上了窗外冬日的清寒,带着点潮湿的霉味,像旧时光的味道。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李悦的信息:
“上车了吗?我这边雪已经开始飘了”后面跟着一张照片——图书馆的玻璃窗上,沾着几颗细小的白色颗粒,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
程文对着照片笑了笑,指尖划过冰冷的车窗,仿佛能透过玻璃摸到那冰凉的雪粒:那离‘柳絮因风起’或‘战罢玉龙三百万’还早。
不急,李悦的信息很快回了过来,带着俏皮的温度,等你到了,雪姑娘肯定给你表演个大的!我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着雪,等你。
程文的心头像被温水浸过,泛起一阵柔软。他把书翻到某一页,恰好看到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的字句跳进眼里,边塞的苦寒仿佛顺着纸缝钻了出来,带着风沙的味道。他对着书页拍了张照片发过去,连带着窗外的萧索田野也框进了镜头。
很快,手机响起轻微的提示音,是段语音。程文把音量调小,贴在耳边听——背景里有图书馆特有的、轻微的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李悦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字里行间的古人,却清晰得像落在雪上的脚印: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每次读到这,都觉得一股苍凉雄浑之气扑面而来,直击心魄。大叔,你说这像不像我们等待大雪的心情?肃杀中藏着磅礴的希望。
程文闭着眼听了两遍,仿佛能看到她微蹙的眉心、发亮的眼眸,还有捏着书页的、指节分明的手。他按下语音键,同样放低了声音,像是怕被邻座的乘客听见这私密的对话: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这其中的家国情怀与壮志难酬,又何尝不让人唏嘘。不过我们等的是瑞雪,是‘丰年’的兆头,心境倒不必如此悲壮。他顿了顿,望着窗外掠过的、光秃秃的树林,补充道,更像张岱笔下的湖心亭,‘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极致清寂与干净,令人神往。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用诗词的碎片拼接起对一场雪的期待。话题从古人咏雪自然地漫开,落到了各自记忆里关于雪的片段。程文说起幼时老家的冬天,屋檐下的冰棱能结到半人长,他和小伙伴们穿着臃肿的棉袄,在没过膝盖的雪地里打滚、堆雪人,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像小火车,手里攥着的雪球很快就把手套浸湿,可谁也舍不得进屋。母亲总会站在门口喊:“程文!程量!回家喝姜汤喽!”那声音裹在风雪里,听得不真切,却带着滚烫的暖意。
李悦则发来一段长长的语音,背景里能听到她翻动书页的声音,像是在回忆里翻找细节:
我们江南的雪可不一样,稀稀拉拉的,下得秀气。我小时候盼着下雪,就像盼着过年一样。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把外婆家的黛瓦都盖满了,白墙黑瓦变成了白墙白瓦,像幅水墨画。我和小叔叔在院子里堆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小叔叔偷偷拔了奶奶种的腊梅,插在雪人手里,结果被奶奶追着打……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些,带着些许伤感,医学院解剖楼前有几株老梅,去年下雪时开了第一朵,特别香,我路过时总忍不住多闻一会儿,觉得连福尔马林的味道都变淡了。
这些带着温度的回忆,像壁炉里的火苗,一点点驱散了旅途的单调。程文望着窗外,觉得那些光秃秃的田野似乎也染上了暖意,连车厢里的嘈杂都变得悦耳起来。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两颗原本隔着年龄、隔着距离、隔着各自生活的心脏,正在电波的连接中,一点点靠近,跳得越来越合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景象开始变化。起初是细小的白色颗粒,像被风吹起的盐粒,打在高速行驶的车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很快就融化成一小片水痕,蜿蜒着往下流。
下了!程文心里低呼一声,不由自主地把脸贴近冰冷的车窗,鼻尖几乎要碰到玻璃。那些白色颗粒越来越密,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风中打着旋儿。
几乎就在同时,手机屏幕又亮了,李悦的信息带着雀跃的热气扑面而来:
雪变大了!像鹅毛了!后面跟着一连串雪花表情,像她此刻停不下来的兴奋。
程文笑着回复,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看到了!是初雪的信使,看来雪姑娘要给我们开场大的。他望着那些在疾风中飞舞、追逐的白色精灵,仿佛能看到李悦正趴在图书馆的窗台上,鼻尖贴着玻璃,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他们的雀跃隔着几百公里的铁轨,在漫天风雪里悄然共振。
列车穿行在越来越密集的雪幕中。天色愈发暗沉,像是被谁提前拉上了夜幕,车厢内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把乘客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过道上。程文刷着手机,李悦隔几分钟就发来一张实时雪景:医学院的灰色屋顶渐渐覆上一层薄白,像撒了层糖霜;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桠上积了雪,像开满了白色的花;路灯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晕里,雪花纷纷扬扬,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他忽然想起一句诗,便低低念了出来:“晚来天欲雪……”
话音未落,几乎是本能地,他仿佛听到李悦带着柔软暖意的声音在耳边接了下去:“能饮一杯无?”
这无心的隔空唱和,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程文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暖意。他没再回复,只是将目光更深地投向窗外那片越来越厚重的白色——有些默契,不需要说破,就像此刻的雪,无声无息,却早已铺满了整个世界。
列车终于缓缓驶入省城站。广播里传来乘务员温柔的提示音,程文却觉得那声音很远。他拎起行李箱,随着人流往车门走,指尖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麻。刚走出温暖的车厢,一股凛冽清寒的空气就夹杂着密集的雪花扑面而来,瞬间钻进衣领,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头脑更加清醒。
站台上灯火通明,像打翻了的珠宝盒,照亮了漫天狂舞的白色精灵。大地、站台顶棚、远处的建筑轮廓,都已被一层厚厚的、蓬松的白色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那是比任何音乐都动听的天籁,清晰得能听到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轻响。
程文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肺腑间像是被洗过一样干净。他抬起头,雪花落在脸上,冰凉的,瞬间就融化了,像谁的指尖轻轻一碰。目光急切地在出站口的人群中搜寻,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要挣脱束缚。
很快,在涌动的人潮边缘,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李悦穿着那件他想象过无数次的米白色长款羽绒服,裹着厚厚的红色羊毛围巾,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大概是等了许久,围巾和发梢上都落满了雪花,像落了一层糖霜,连睫毛上都沾着细碎的白,活脱脱一个雪地里的小精灵。
她正踮着脚,努力地朝列车停靠的方向张望,脖子伸得像只好奇的小鹿。当目光终于锁定程文时,那双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是落满了星光,脸上绽开的笑容比站台的灯光还要耀眼,几乎要将周遭的冰雪都融化。她用力地朝他挥手,红色的围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雪地里跳动的火焰。
程文的脚步不由得加快,穿过扛着行李的人群,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重逢伴奏。走到她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鼻尖和耳朵早已冻得通红,可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久等了。”他开口时,声音带着点旅途的沙哑,却掩不住笑意。
“不久!”李悦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微颤,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袅袅升腾,很快又消散在风雪里,“雪下得正好!你看,是不是比天气预报说的还美?”她微微仰头,让他看漫天飞舞的雪花,睫毛上的雪粒在灯光下闪着光。
“比想象的更美。”程文由衷地说,目光落在她被雪光映亮的笑靥上,补充道,“尤其是接站的人。”
这句略带深意的话让李悦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霞,比她的围巾还要艳几分。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绞了绞围巾的流苏,声音细若蚊蚋:“就知道说这些……”可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程文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一软,目光落在她手里拎着的纸袋上:“这是什么?”
“给你的!”李悦立刻抬起头,献宝似的把纸袋递到他面前,像是怕被雪打湿,纸袋口被她细心地折了好几层。刚打开一道缝,一股混合着焦糖和坚果的浓郁甜香就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气。
“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眼睛亮晶晶的,“刚在校门口那家老字号买的,排队排了好久呢。你上次说‘不难’,我就记住啦,一定要让你尝尝省城的味道。”
程文接过纸袋,入手温热,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到心里。他低头看着纸袋里油亮滚烫的栗子,外壳上还沾着细密的糖霜,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在冬天的炉火上炒栗子的场景,也是这样暖烘烘、甜丝丝的。再抬头看看眼前这个在风雪中等待、眉眼弯弯的女孩,一种从未有过的、温热的满足感悄然涨满胸腔。
原来这风雪兼程的奔赴,这几百公里的距离,在看到她笑容的那一刻,都有了意义。或许不需要什么盛大的仪式,仅仅是这一袋带着温度的糖炒栗子,和她眼中不掺一丝杂质的欢喜,就足以让一切变得值得。
“电影场景不是这样的,”程文忽然笑了,故意逗她,“该是我穿着风衣在大雪纷飞的街道上买糖炒栗子给你,你穿着粉色的厚旗袍,踩着高跟鞋,在雪地里高兴地起舞……”
“大叔!”李悦被他说得哈哈大笑,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你前世一定是个编剧吧!”她的笑声清脆,像风铃在风雪中摇晃,“快走吧,雪越下越大了,我们说好要找个‘湖心亭’,边看雪边小酌一杯呢。”
“好。”程文应着,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另一个小背包,又把自己的行李箱往身边拉了拉,“路滑,跟着我走。”
风雪中,两人并肩而行,深一脚浅一脚地汇入出站的人流。程文刻意放慢了脚步,配合着李悦的步幅,偶尔提醒她“这边有冰”。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的肩头,落在李悦红色的围巾上,也落在了两人之间悄然滋长的、某种比雪更纯净的情愫之上。
身后,是列车远去的汽笛,悠长而辽远,像在为过去的等待画上句点;前方,是灯火阑珊的街道,路灯在雪幕中晕开一圈圈橘黄的光,照亮了通往东郊宾馆的路。那是程文昨天研究了很久通过电话定下来的地方,宾馆坐落在半山腰上,推开窗就能看见漫山遍野的雪,是他能想到的、最接近“湖心亭赏雪”意境的地方。
那个被诗词与初雪点亮的冬夜,才刚刚拉开序幕。
出租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车轮碾过积雪的路面,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的雪景飞速倒退,光秃秃的树枝上积着厚厚的雪,像一个个胖乎乎的棉花糖,远处的山峦被白雪覆盖,只剩下起伏的轮廓,像幅淡墨山水画。
李悦趴在车窗上,鼻尖几乎要贴到玻璃上,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窗外,嘴里时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叹:“哇,你看那棵树,像不像童话里的?”“山上的雪好厚啊,明天肯定能堆雪人!”
程文坐在旁边,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他忽然觉得,这一路的疲惫、等待的焦灼,都在她的惊叹声中烟消云散了。原来快乐是会传染的,尤其是这样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快乐。
出租车师傅是个本地人,被李悦的兴奋感染,笑着说:“小姑娘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吧?我们省城今年这雪下得特别早,也特别大,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是啊!”李悦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们约好要在初雪时见面的,你看,雪姑娘多给面子!”她说着,朝程文眨了眨眼,像是在分享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秘密。
程文笑着点头,心里却在想:或许不是雪姑娘给面子,而是有些约定,本就该在这样的时刻兑现。
出租车稳稳地停在东郊宾馆门口,红色的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晃,映得门前的积雪都染上了暖意。程文付了钱,刚打开车门,一股更凛冽的寒风就卷着雪花灌了进来,李悦下意识地往他身后躲了躲。
“小心点。”程文先下车,撑开李悦带来的伞,再扶着李悦下来。伞不大,刚好能遮住两人,雪花落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宾馆的大堂温暖而安静,壁炉里的火焰正旺,发出“噼啪”的声响。办理入住时,前台服务员笑着说:“今天雪大,好多客人都取消了行程,你们真是有雅兴。”
程文笑了笑,接过一张房卡——他定了两间相邻的大床房,特意选了都带落地窗的房间。前天还特意在信息里提醒李悦带身份证,可这丫头现在却说忘了,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放心吧,我们还像在江陵宾馆那样,你和衣而睡。”
进了宾馆的房间,一股暖气扑面而来,与窗外的冷峻雪景形成鲜明的对比。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正是雪中的湖心亭。
“这儿真好,不比湖心亭赏雪差多少!”李悦放下背包,径直跑到落地窗前,推开一条缝,让带着雪意的冷空气钻进来一点,“哇!这浴缸真大,我先洗个澡暖和下,等会儿好好听你说词。”
程文刚想接话,却见她忽然转过身,笑着叹了口气:“就是可惜浴缸没对着窗户——不然边泡澡边看雪,简直像在诗里过日子。”
“下次我找个带观景浴缸的民宿。程文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有些唐突,耳根竟微微发烫。
李悦却没在意,只是笑着点头:“好啊!拉钩!”她伸出小指,像在秋日枫林下那样,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程文伸出手,轻轻勾住她的指尖,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又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玻璃上,很快就化成了水痕,像谁写下的诗行。
不多时,李悦换了身宽松的米白色居家服出来,长发用毛巾松松地束在脑后,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潮气,散发出淡淡的洗发水清香。她手里捧着那本程文带来的《唐宋词选》,径直走到窗边的沙发坐下,指尖轻轻点着书页:“刚在浴室就听见外面雪下得更紧了,风呜呜地响,正好配词。”
程文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忽然想起什么,从行李里翻出一小瓶温热的果酒和两个玻璃杯:“尝尝这个?朋友送的,度数低,暖身子。”他把酒杯放在桌上,倒酒时,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光泽,带着淡淡的果香。
倒酒的间隙,李悦忽然指着书页上的折痕笑了起来:“原来你早就标好了要给我读的词,还说不是特意准备的?”她的语气里带着点狡黠,像发现了秘密的孩童。
程文抬眼,正对上她亮晶晶的目光——那里面映着窗外的雪光,也映着对诗词的热切,像个等待开卷的学生,让他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第一次给新人培训的场景,紧张又期待。
他忽然心头一动。他素来知道若素是有清冷才情的,学生时代也是文学社的骨干,可结婚多年,他每每想与她论诗谈词,分享些胸中丘壑,却总在她一句“该漱洗了”或是“腰疾犯了”的托词里,话未说尽便草草收了场。那些藏在心底的诗词,像被锁在抽屉里的旧物,蒙了一层灰。
可此番对着眼前眼里有光的李悦,这位自诩的“诗客”,终于能将满腹锦绣,从容铺陈开来。
“先听晏殊吧,”程文清了清嗓子,声音温润如窗上凝结的水汽,“‘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你看这雪夜、这暖酒,像不像词里的旧时光?明明是新雪,却让人想起许多过去的事。”
李悦捧着杯子轻轻晃了晃,目光落在窗外纷飞的雪片上,像是在透过雪花看过去:“像!尤其‘夕阳西下几时回’,现在虽不是夕阳,可这雪下得无边无际,天又黑得早,倒让人忘了时间,好像能一直这样待下去。”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雪夜的宁静。
程文的眼底漾开笑意,觉得找到了知音。他接着诵起柳永的词,刻意放缓了声调:“那再听这个,‘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虽写的是秋景,可这风雪里的等待,倒有几分相似的缠绵。”他的声音如丝如缕,缠上窗棂的雪声,带着点挥之不去的怅惘。
李悦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打着节拍,忽然轻声接了下去:“‘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大叔,古人送别时的不舍,是不是和我们盼一场雪的期待,其实是一种心情?”她抬起头,眼里带着认真的思索,“都是心里装着一个人、一件事,放不下,剪不断。”
程文一怔,随即朗声笑了起来,觉得这姑娘的解读比书本上的注解更动人:“好个通透!那换个慷慨的——‘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他猛地提高声调,像抖落一身风雪,带着股不服输的豪气,“这股子气概,配得上这漫天大雪!”
李悦被他的气势带得挺直了脊背,眼睛亮得惊人,忍不住接道:“我知道这个!后面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她念得急促,像怕被风雪抢了声,尾音带着点少年人的激昂,“每次读都觉得浑身是劲,好像能跟着古人去疆场,什么困难都不怕了。”
“那再听这个,”程文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字字铿锵如落雪击石,“‘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这雪夜听岳飞,是不是更觉悲壮?”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透过雪幕,看到千年前的疆场,听到战马的嘶鸣。
李悦屏息听着,忽然抬手按在胸口,像是被词里的豪情震得心跳加速:“是!尤其‘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听得我想立刻去翻书,好像少读一页都是浪费,少做一件事都是辜负。”她说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像是在与古人对话。
程文见她眼底星火,复又软了声调,吟起纳兰性德的小令:“‘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雪在词人眼里,原是天地间的清客,不与桃李争春,自有风骨。”他望着窗外,“就像我们此刻,不聊课业,不聊公文,只说诗词,倒像偷来了一段干净时光,不染尘埃。”
李悦忽然低下头,指尖轻轻划过书页上“WANAN”的涂鸦——那是程文白天在列车上随手写的,字迹被他描了又描,有些模糊。“大叔,”她的声音轻轻的,像飘落的雪花,“你说‘WANAN’算不算我们的‘词’?不用格律,不用典故,却比任何词都准,都懂。”
程文望向她,窗外的雪光落在她发梢,像落了层碎银,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他郑重地点头:“算,”顿了顿,补充道,“是属于我们的、最直白的诗。”
雪不知何时小了些,风也停了,天地间只剩一片温柔的白,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两人就着暖酒,一句句诗词漫过窗棂,混着雪落的簌簌声,像一场无声的和鸣。李悦渐渐困了,大概是旅途的兴奋和暖气的作用,她蜷缩在沙发上,头轻轻靠在抱枕上,手里还攥着那本词选,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程文起身,轻轻给她盖上毯子,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他自己则坐到窗边的单人沙发上,看雪片在路灯下打着旋儿,一片一片,不急不躁,像是在为这夜写诗。
他想起若素的清冷,想起女儿的笑脸,想起办公室的公文,也想起李悦眼底的光。忽然懂了:有些相逢,原是为了让那些藏在心底的诗词,那些说不出口的话,终于有了可以共鸣的回声。就像这雪,总要落在懂它的人眼里,才显得格外美。
夜渐深,雪又起了,比先前更绵密,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温柔地包裹起来。程文看了眼手机,时间正好指向22点。他拿起手机,给李悦的对话框里敲下“WANAN”,指尖悬在发送键上顿了顿,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沙发上的李悦似乎动了动,摸索着拿起身边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程文的手机很快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却带着温度:
WANAN
他笑了笑,关了房间的灯。月光透过雪幕漫进来,照亮两人各自安睡的轮廓,像一首未完的词,留白处尽是雪夜的干净与温柔。而那些没说尽的话,没念完的词,都藏在了漫天风雪里,等着明天的太阳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