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三中的风是带甜味的,尤其春深时节。校门口那几株老槐树开得轰轰烈烈,
细碎的白花沾了雨后沉甸甸的湿意,风一过,便簌簌跌下来,
扑在徐瑶的头发、肩头和摊开的作文本上。她伸手拂开纸页上沾着的几朵,
指尖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清甜气息。这些十六七岁孩子的作文,
字句间跳跃着未经世事磨砺的蓬勃与苦恼,像窗外那场刚歇的春雨,喧腾又清新。
批改的间隙,徐瑶偶尔抬眼望向窗外。远处灰蒙蒙的居民楼轮廓,
被更远处青灰色的山峦沉默地围着。一年了,
从家乡那座四季温润的南方小城考来这西北小县任教,地图上不过一指宽的距离,
气候、饮食、口音,却处处是细小的、需要她独自消化的磨痕。宿舍里那张窄小的单人床,
有时在深夜会发出陌生的、咯吱的轻响。学校安排的年度教职工体检定在县人民医院。
徐瑶特意请了半日假,空腹前往。体检中心设在新盖的辅楼里,窗明几净,
消毒水的气味丝丝缕缕地往鼻腔里钻,盖过了春日草木的气息。抽血窗口的队伍排得老长,
穿着统一蓝白条纹体检服的人们像一条缓慢流动的河。她捋起袖子,
冰凉的酒精棉球擦过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针头刺入血管的瞬间,锐利而短暂。
“好了,按紧。” 护士递过一根棉签。徐瑶依言按着臂弯,起身离开窗口。
她打算穿过略显嘈杂的大厅,去走廊尽头的CT室。起初只是视野边缘有些细微的闪烁,
像接触不良的老旧灯管。紧接着,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
迅速蔓延至四肢。脚下的米白地砖忽然像水波一样晃动起来,虚浮得踩不到实处。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黏住了鬓边的碎发,每一次吸气都变得艰难,仿佛空气稀薄得不够用。
她徒劳地伸手,想抓住点什么稳住身体。“瑶瑶!
” 同行的同事李老师一把扶住了她几乎软倒的身体,声音带着惊慌,“你怎么了?
脸白得吓人!”徐瑶想说“没事”,喉咙却像被棉花堵住,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世界在她眼前旋转、模糊,褪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她像一片被风卷离枝头的叶子,
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让一让!麻烦让一下!”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穿透了这片混沌的迷雾,
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徐瑶被段老师半扶半抱着安置在走廊边的银白色铁艺长椅上。
她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沉重得如同压了铅块,头上的冷汗不断地往外冒,
急速的呼吸加剧了心中的紧张,只能从睫毛颤抖的缝隙里,
捕捉到一个颀长而模糊的白色身影,正快步走近,步履间带起空气的流动,
送来一丝干净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清冽气息的味道。“……低血糖,空腹时间太长了。
” 那声音清晰了些,就在她头顶上方不远处,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麻烦您去那边饮水机接杯温水来。小张,快去休息室拿些吃的,糖果或者饼干都行,要快!
”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绵软无力的手腕,指尖微凉,动作却稳定而专业。
徐瑶感觉自己冰凉的指尖被小心地搁在某个温热的平面上。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眼皮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视野里晃动着一片白色的衣襟,一截修长干净的脖颈,
线条清晰的下颌,还有一双专注而温和的眼睛——像被春日雨水洗过的琥珀,澄澈,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别怕,放松呼吸。” 那声音低柔地拂过她的耳畔。接着,
一点温热的甜意小心翼翼地抵在了她干涩的唇边。她下意识地微微张口,
一颗圆润光滑的东西被轻轻推了进来。浓郁的奶香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
霸道地驱散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虚弱感——是大白兔奶糖。“含着,别急着咽。
” 他低声叮嘱。温水也很快送到唇边。徐瑶就着他微凉手指的引导,小口啜饮着。
温热的水流和舌尖融化的奶糖,像两股暖流,缓慢而坚定地注入了她冰冷的躯壳,
一点点撬动着那沉重的昏沉。眩晕和黑暗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
眼前的景象终于重新凝聚清晰。他仍半蹲在她面前,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白大褂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露出一截浅蓝色的衬衫领子。
胸前别着一个小小的、亮银色的名牌:**体检科,蒋松**。他的面容彻底清晰起来,
肤色偏白,鼻梁很挺,眉毛是那种温和的平直,并不浓烈。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
专注地看着她,瞳仁是浅浅的褐色,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有些狼狈的影子——头发微乱,
脸色苍白,唇上大概还沾着一点糖渍。“感觉好点了吗?” 他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一种熨帖的温度。徐瑶张了张嘴,脸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好…好多了,
谢谢蒋医生。”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哑和窘迫。“再缓一会儿,等糖分彻底吸收。
” 蒋松站起身,他的身形果然如名字里的“松”字,清瘦而挺拔。
他转向一旁焦急的段老师:“她体虚可能对空腹抽血反应比较大,是典型的低血糖,
以后记得随身带点糖果饼干应急。今天剩下的项目,等她感觉完全恢复了再继续,不着急。
”他交代完,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又看了徐瑶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
似乎在确认她的血色是否真的在恢复。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让她心头那点窘迫奇异地安定下来。他微微颔首,才转身离开,
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通往检查室的门后。那颗奶糖的滋味,连同那双温和专注的琥珀色眼睛,
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徐瑶胸腔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细密而陌生的涟漪。
她捏着手里被体温捂得有些软的糖纸,奶香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指尖和唇齿之间。几天后,
徐瑶特意挑了个体检中心人少的下午去拿报告单。推开门,消毒水的气味依旧,
但心境已全然不同。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掠过一个个诊室的门牌。
心内科…耳鼻喉…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块“体检科报告咨询”的牌子上,心脏轻轻一跳。
门半开着。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指节在门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请进。
” 熟悉的声音传来,清朗温和。徐瑶推门进去。蒋松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他干净的侧脸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光影,
柔和了他略显清冷的轮廓。他闻声抬起头,看到是她,似乎有一丝极细微的讶异在眼中闪过,
随即浮起那日见过的温和神色。“徐老师?请坐。” 他站起身,示意她对面的椅子,
动作自然流畅。“报告基本没问题,就是有点轻微贫血,平时注意饮食均衡,
尤其早餐要吃好。” 他一边说,一边从打印机里抽出报告单递过来。
徐瑶接过那几张薄薄的纸,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微凉的触感让她心尖又是一颤。
“谢谢蒋医生,”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上次…多亏你了。”“应该的。
” 他笑了笑,笑意很浅,却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显得格外温润。他拉开抽屉,
徐瑶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抽屉里,
安静地躺着一小袋熟悉的、红蓝白相间包装的大白兔奶糖。就在这时,诊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哭得小脸通红、挣扎不休的小男孩冲了进来,满脸焦急:“医生!医生!
快看看我家小宝,死活不肯抽血,哭得快背过气去了!
”小男孩的尖利哭声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蒋松立刻站起身,没有丝毫迟疑。
他没有去拿冰冷的压舌板或是针筒,反而迅速地从抽屉里抓出了两颗大白兔奶糖。他蹲下身,
视线与那哭闹的孩子平齐,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哄着最珍视的宝贝:“小朋友,
你看这是什么呀?”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剥开一颗糖的玻璃纸,饱满乳白的糖果露了出来,
浓郁的奶香立刻在空气里散开一点。小男孩的哭声奇迹般地低了下去,抽噎着,
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又渴望地盯着那颗糖。“甜甜的,香香的,对不对?
” 蒋松的声音带着一种魔力般的安抚,他把那颗剥好的糖轻轻递到小男孩眼前,
“勇敢的小男子汉,让护士姐姐轻轻扎一下手指头,就像小蚂蚁夹一下那么快,
这颗糖就是你的奖励了。我们小宝最棒了,一定做得到,是不是?”小男孩犹豫着,看看糖,
又看看蒋松温和鼓励的眼睛,终于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接过了那颗糖。
年轻的妈妈长长舒了一口气,连声道谢。蒋松站起身,
自然地又将另一颗未剥开的奶糖放到小男孩另一只手里:“这颗也给勇敢的小宝,
抽完血再吃,好不好?”小男孩破涕为笑,紧紧攥着两颗糖,被妈妈抱着去抽血了。
诊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槐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徐瑶一直静静地看着,
看着他是如何用一颗糖和几句话,轻易抚平了一场风暴。他的温和不是敷衍的客套,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他人困窘的体察与尊重。阳光落在他白大褂的肩膀上,
那专注安抚孩子的侧影,像一幅静谧而温暖的画。“蒋医生…好像很喜欢大白兔奶糖?
” 徐瑶忍不住轻声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蒋松转过身,重新坐回椅子上,
闻言微微怔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抽屉里剩下的几颗糖,
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那笑意里似乎藏了点别的什么,
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或是什么。“嗯,”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
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那个小小的停顿,像石子投入徐瑶心湖,
又漾开一圈微澜。他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电脑屏幕,温声道:“徐老师,
报告没问题,注意休息就好。”那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像一个轻柔的钩子,
悬在了徐瑶心上。她攥紧了手中的报告单,纸张边缘硌着掌心,低声告辞:“谢谢蒋医生,
那我先走了。”走出医院大门,春日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徐瑶站在公交站牌下,
眼前却仍是诊室里那个画面:他蹲下身,拿着奶糖,温声哄着哭泣的孩子。
那颗他递过来的糖,仿佛还甜在舌尖。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悸动,随着胸腔里那颗心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清晰地敲打着她。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槐花甜香的空气,
感觉这个灰扑扑的小县城,似乎也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柔软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