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里的心事六月的风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掀不动教室后窗那片蔫蔫的爬山虎。
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铁架子摩擦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混着讲台上数学老师念抛物线公式的声音,像根钝针,一下下扎在闷热的空气里。
林小满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发烫的耳垂。她的视线越过前排同学的后脑勺,
落在斜前方第三排的背影上。陈桉正低头转着笔,阳光从他右侧的窗户斜切进来,
在他发梢镀了层浅金,连带着后颈那截被校服领口遮住的皮肤,都像浸在融化的蜂蜜里。
她悄悄翻开藏在数学课本下的笔记本,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
画他的侧影是这学期养成的习惯,一开始只是随手勾个轮廓,
后来慢慢能抓住他皱眉的弧度——比如解不出题时,
左边的眉毛会比右边低半分;还有笑起来时,嘴角会先往左边歪一下,像只偷吃到糖的猫。
“又在画谁呢?”一只手突然从桌底伸过来,抽走了笔记本。林小满吓得差点撞翻椅子,
转头就对上苏晓挤眉弄眼的脸。她的同桌正飞快地翻着页,嘴里啧啧有声:“行啊林小满,
这线条练得,快赶上美术生了。说吧,第几次画陈桉了?”“你还给我!”林小满伸手去抢,
脸颊烫得能煎鸡蛋。笔记本的纸页被两人扯得哗哗响,夹在里面的一片银杏叶掉出来,
飘到地上。那是上个月扫落叶时,陈桉弯腰捡垃圾,被风吹到她脚边的。
“嘘——”苏晓突然压低声音,用下巴指了指讲台,“老王看过来了。
”数学老师果然停了讲课,镜片后的眼睛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林小满赶紧坐直,
假装认真看黑板,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苏晓把笔记本塞回她怀里,用笔杆戳了戳她的手背,
在草稿纸上写:放学别走,有事儿跟你说。下课铃像是救星,刚响第一声,
苏晓就拽着林小满往操场跑。六月的阳光晒得人头皮发麻,跑道边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
蝉鸣声密得像要把空气煮沸。“说吧,”林小满靠着树干喘气,“什么事?
”“你真打算把这笔记本当传家宝啊?”苏晓抢过她手里的本子,翻开最新那页,
“画了快一百页了吧?有这功夫,不如直接去跟他说‘我喜欢你’。”“你疯了!
”林小满的声音劈了个叉,“万一……万一他不喜欢我呢?”“不喜欢就拉倒呗。
”苏晓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她总这样,好像天塌下来都能用一句“怕什么”解决。
“总比现在强吧?天天画人家,跟个地下党似的。我跟你说,刚才我去办公室抱作业,
听见班主任跟年级组长聊天,说高三肯定要分班,按成绩分快慢班。
”林小满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分班。这两个字像块冰,猝不及防砸进闷热的胸腔里。
她从高一开始就和苏晓同桌,和陈桉同班,教室后窗的爬山虎绿了又黄,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拖到毕业。“所以啊,”苏晓拍了拍她的肩膀,
眼神突然变得特认真,“暑假前必须告白。不然等分班了,想见一面都得绕教学楼三圈,
到时候哭都来不及。”林小满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没说话。
风卷着梧桐叶的影子掠过她的脚背,她想起陈桉转笔的样子,想起他被阳光照着的后颈,
心跳又开始乱七八糟。“赌不赌?”苏晓伸出小拇指,“暑假前你要是去告白,
我请你吃学校后门那家冰粉,加双份红糖。”“……赌。”林小满的声音细若蚊吟,
却还是勾住了苏晓的手指。两个女生的指尖在阳光下碰了碰,
像做了个只有蝉鸣才知道的约定。放学时,林小满磨磨蹭蹭收拾书包,想等陈桉先走。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苏晓那句“告白”像颗种子,在心里发了芽,挠得她坐立难安。
刚走出教学楼,就听见操场那边传来争吵声。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看见铁丝网围着的篮球场边,陈桉正背对着她站着,对面是一对中年夫妇,
看身形像是他的父母。“……跟你说过多少次,画画能当饭吃吗?”男人的声音带着火气,
震得空气都发颤,“你看看你这次的模考成绩,再这么下去,连个二本都悬!
”“我喜欢画画,不喜欢刷题!”陈桉的声音比平时低,却带着股没处撒的劲,“篮球也是,
你们凭什么说它没名堂?”“喜欢能当饭吃?”女人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带着哭腔,
“我和你爸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不是让你整天鬼画符、拍皮球的!
这周末必须去跟王老师道歉,把美术兴趣班退了!”“我不退!”“你敢再说一遍?
”林小满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到墙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陈桉。那个在篮球场上笑着和队友击掌、被女生递水会礼貌说谢谢的男生,
此刻像只被惹急的小兽,肩膀绷得紧紧的,连声音都在发颤。原来他不是永远轻松的。
原来他也有皱着眉、藏着心事的时刻。她转身往校门口走,脚步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操场的红色跑道上,又被风吹得晃了晃。
晚自习的教室比下午更闷,风扇的吱呀声里混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林小满摊开笔记本,
翻到画着陈桉侧影的那页。旁边空白处,苏晓用红笔写了个大大的“冲”字,
还画了个加油的小人。她握着笔,犹豫了很久,
在那页的右下角写下一行字:“原来每个人都有藏起来的事。”笔尖顿了顿,
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点。她突然想起刚才在操场边,陈桉的白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
像只折了翼的鸟。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密得像一张网,网住了整个六月的黄昏。
林小满合上笔记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在蝉鸣里,格外清晰。
被风吹动的夏天补课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明明是盛夏,却过得慢悠悠的。
教室里的吊扇还在吱呀转,只是风里多了点躁动——离暑假只剩两周,
走廊里总能听见“分班表”“补课取消”之类的碎话,像泡在冰水里的气泡,
轻轻一碰就炸开。林小满的笔记本又厚了几页。
她开始画更多细节:陈桉打球时被汗水浸湿的发梢,他转笔时食指上那道浅浅的月牙形茧子,
甚至有一次,他趴在桌上睡觉,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的阴影,像停着排小蝴蝶。
苏晓每天都要检查她的本子,边翻边叹气:“林小满,你这哪是暗恋,
是给陈桉画了本成长纪念册啊。”这天下午补完物理,苏晓拽着林小满就往操场跑。
“快点快点,陈桉他们班打友谊赛,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
”她的帆布鞋踩在发烫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像在赶什么要紧的趟。
林小满被她拽得踉跄了几步,手里的物理练习册哗啦啦翻页。
“我作业还没写完呢……”“写什么写,”苏晓回头瞪她一眼,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再不去,你的‘白T恤王子’就要被隔壁班女生围堵了。”她突然停下脚步,
伸手在林小满书包侧袋里摸了摸,掏出一瓶冰红茶,塞进她手里,“拿着。
”“这是我的水啊……”“等会儿就不是了。”苏晓冲她挤挤眼,
不由分说把她推到篮球场边的看台坐下。场上正打得激烈。陈桉穿着白色球衣,号码是7号,
后背被汗水洇出深色的印子。他跑起来的时候,额前的碎发会跟着晃,像有片柔软的云在动。
林小满握着那瓶冰红茶,指尖被瓶身的冷气激得发麻,心跳却像被太阳晒化的糖,
黏糊糊地缠在一块儿。“快看!”苏晓突然戳她胳膊。陈桉刚投进一个三分球,
队友们围上来拍他的背,他笑着躲开,往看台这边瞥了一眼。林小满吓得赶紧低下头,
假装研究自己的帆布鞋,耳朵却竖得老高,听见场边女生的欢呼声里,混着他带点喘的笑声。
中场休息的哨声刚响,苏晓就把林小满往场边推。“快去啊,送水啊!”“我不去!
”林小满死死扒着看台的栏杆,手指都泛白了,“那么多人呢……”“怕什么,
”苏晓压低声音,往她手里塞了包纸巾,“就说‘刚打完球,擦擦汗’,
台词我都给你想好了。”她突然使劲一推,林小满踉跄着冲下台阶,
正好撞进一个带着汗味的怀抱里。是陈桉。他刚走到场边,手里拿着毛巾,看见她撞过来,
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小心点。”林小满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泼了盆滚烫的红糖水。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汗珠,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
瞳孔是浅棕色的,像盛着夏天的光。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只能把手里的冰红茶往前递了递,
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给、给你的……”陈桉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瓶冰红茶上,
又转回来看着她,突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礼貌的笑,是眼角弯起来,露出点虎牙的笑,
像颗刚剥开的橘子,带着点甜。“谢啦。”他接过水,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
像有电流窜过去,林小满猛地缩回手,转身就往看台跑。她跑得太急,
没听见身后苏晓的笑声,也没看见陈桉拧开瓶盖时,
低头看了眼瓶身上印着的卡通小熊——那是她昨天特意挑的,觉得可爱。那天晚上,
林小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帘没拉严,月光从缝里钻进来,
在墙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陈桉投篮时的手臂线条。她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
时间显示十一点半,聊天列表里,苏晓发了条消息:出息了啊,下次直接上!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突然傻笑起来,把脸埋进枕头里。陈桉说“谢啦”的时候,
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刚运动完的喘,像羽毛轻轻扫过心尖。这个声音,她在心里记了一整晚,
连梦里都是冰镇汽水打开时的“啵”声。晚自习的教室总是很安静,
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林小满发现,
陈桉最近总在晚自习时“走神”。他会把课本立起来,挡住老师的视线,
然后在草稿纸背面飞快地画着什么,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耸着,像只藏着秘密的小兽。
有一次,她假装捡笔,弯腰时飞快地瞥了一眼——是速写。画的是篮球场的铁丝网,
缠满了爬山虎,角落里还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是在投篮。线条很利落,带着股少年人的锐气,
和他平时解数学题的工整样子完全不同。林小满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想起那天在操场边,
他和父母吵架的样子,想起他说“我喜欢画画”时,声音里的倔强。她摸出手机,
翻到上周拍的照片——那天傍晚,她在教学楼顶楼收衣服,看见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
晚霞把篮球场的轮廓染成了金红色,铁丝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剪纸画。她当时觉得好看,
就拍了下来,存在相册里。晚自习下课铃响的时候,陈桉正把那张速写纸叠起来,
往书包里塞。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像做了个天大的决定,快步走过去,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这个……”她的声音有点小,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这个角度,你可能会喜欢。
”陈桉抬起头,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愣住了。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
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过了几秒,他才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有点惊讶,
又有点别的什么,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是顶楼拍的?”“嗯。”林小满点点头,
心跳得快要撞碎肋骨,“上周的晚霞,觉得……觉得好看。”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
指尖在屏幕上轻轻点了点,保存了那张照片。“谢了。”他把手机还给她,
声音比平时低了点,“画出来应该会不错。”林小满接过手机,指尖还在发颤。
她转身往座位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响,像在敲鼓。走到座位旁,
她回头看了一眼,陈桉正低头看着手机,嘴角好像微微扬着,像藏了颗糖。那天之后,
林小满总觉得空气里多了点什么。比如在走廊里遇见时,
陈桉会先跟她打招呼;比如她发现自己的笔记本上,多了片压平的三叶草,不知道是谁放的。
苏晓说她“春心荡漾得快要溢出来了”,她嘴上反驳,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总在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