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骸遗梦赤瞳指挥官

闹钟那破锣嗓子，简直是把人从泥潭里硬薅出来。二十五岁的林薇猛地从单人床上弹起，又被一股沉重的倦意“咣当”一声砸回床板。出租屋墙壁灰扑扑的，窗外天光还没亮透，城市像罩在一个巨大的、油腻的塑料袋里。楼下高架桥堵成了停车场，红色尾灯连成一片，引擎的嗡嗡声没停过，烦得人脑仁疼。

她光脚踩在地板上，冰得一个激灵。卫生间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得像是画上去的，眼底下却顶着两团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像昂贵的瓷器上蒙了尘，又像被谁揍了两拳。这份在别人眼里或许值得艳羡的漂亮，此刻只让她觉得讽刺——除了偶尔在地铁里招来几道黏腻的视线，或者成为茶水间里酸溜溜的谈资，它在这日复一日的碾轧里，毫无用处。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点“我能行”的假笑，结果比哭还难看。镜子里那张漂亮却空洞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啥也没说，只剩一片死气沉沉。

挤早高峰的地铁？那叫上刑。站台上乌泱泱全是人，林薇感觉自己像个被硬塞进罐头里的沙丁鱼。车门一开，她被后面的人流直接怼了进去，瞬间被各种味道包围——汗酸味、劣质香水、韭菜盒子、还有股说不上来的馊味儿。空气黏糊糊的，吸一口都齁嗓子。她双脚悬空，肋骨被前面一哥们儿鼓鼓囊囊的登山包硌得生疼，那张苍白的漂亮脸蛋被挤得贴在冰凉又油腻的广告牌上，上面印着个明星假得要死的笑脸，旁边一行大字：“元气满满每一天！”——呸！

“创世纪广告公司”的玻璃门一关，外面的喧嚣是没了，里面的空气却闷得能拧出水。格子间挤得像鸽子笼，空气里混着速溶咖啡的焦糊气儿、打印机的臭味儿，还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丧。她的工位就在“王阎王”——王经理办公室门口，堪称高压区。屁股还没坐热，那扇象征着倒霉的门“哐当”一声就开了。

“林薇！滚进来！” 王阎王的吼声跟炸雷似的，震得整个办公区都一哆嗦。键盘声瞬间噼里啪啦响成一片，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头埋进显示器里。

林薇像被上了发条，木着脸走进那间充斥着刺鼻古龙水味的办公室。王经理那几根油亮的头发紧贴着头皮，肥硕的身子陷在老板椅里，手指头快把屏幕戳穿了：“瞅瞅！瞅瞅你弄的这什么玩意儿？！狗屎！一坨像素垃圾！我要的‘尊贵’呢？‘星际探索’呢？喂狗了？！客户要的是能让狗主子觉得自家狗吃了能上天的狗粮！不是你这堆糊弄乡下土狗的玩意儿！第八稿了！我家狗对着这包装撒尿都嫌寒碜！下班前，第九稿！做不出能让我家狗都敬礼的，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

门在她身后被狠狠摔上。林薇坐回工位，手指尖冰凉。屏幕上那堆“像素垃圾”刺得她眼睛疼，胃里一阵翻滚。还“征服星辰大海的狗粮”？我看王阎王是吃撑了！她那张在格子间里显得格格不入的漂亮脸蛋，此刻只剩下疲惫和麻木，像一朵被丢在水泥地上的花，迅速枯萎。

午饭是便利店的金枪鱼饭团，冰凉的，在茶水间角落小口啃着，跟嚼蜡似的。旁边俩同事压着嗓子嘀嘀咕咕，目光时不时扫过她：“……看见没？新来那小前台，裙子短得……啧啧，王阎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老板娘昨天又来查岗了，脸拉得老长……”“哎，你说林薇那张脸，放这儿是不是可惜了？可惜没用啊，王阎王只认能压榨出油水的……”林薇机械地嚼着，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世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她就是个模糊的影子在里头晃荡，漂亮与否，在这个地方毫无意义。

好不容易熬到六点，林薇的手指头已经戳在关机键上了，全身骨头都在叫嚣着“躺平”。叮咚！内部通讯软件那个催命符一样的提示音猛地炸响。王阎王的头像疯狂跳动：林薇！速！金康保健品新单，要‘引爆全网’的营销概念！明早九点客户会！今晚必须出雏形！后面还跟着个血红的、巨大的感叹号。

“引爆全网”？就那个破保健品？成分表跟白开水似的，包装土得掉渣？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里那个冰凉的饭团瞬间变成了秤砣，死沉死沉地往下坠。办公室里的人开始稀稀拉拉地走，关电脑声、告别声。林薇像被钉在了椅子上，重新坐下，手指头僵硬地搁在键盘上。屏幕的光打在她苍白却依然精致的脸上，映出眼底深深的绝望。又是一个望不到头的长夜。

窗外城市的灯一盏盏亮起来，璀璨，但冷冰冰的。等林薇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好不容易拧开出租屋的门锁，早过了半夜十二点。身体像是被掏空了，魂儿都让白天给榨干了。刷牙洗脸？就是手指头在冷水龙头下机械地动两下。换上睡衣？跟完成个艰巨任务似的。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求求了”的虔诚，把自己摔进了那张硌人的单人床。床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意识沉下去之前，只剩下一个念头，比什么都强烈：睡！赶紧睡！掉进那黑沉沉的梦里去，把这操蛋的一切都甩开！

黑暗温柔地裹上来，然后——

——世界“哗啦”一声碎了，又在眨眼间拼成了另一副模样。

地铁的汗臭、王阎王的咆哮、便利店饭团的冰冷……所有让人作呕的味道和声音，瞬间被一股清冽得像山泉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甜滋滋气息的空气冲得干干净净。

林薇猛地睁开眼——或者说，是“她”醒了。

脚下不再是出租屋冰凉的地板，而是踩在坚硬光滑、泛着幽幽银蓝色光的水晶平台上。她站在一个巨大得吓人的瞭望台上，整个结构像是流动的水晶和冰冷的银色金属长在了一起，充满了想象不出来的未来感。视野猛地开阔，底下不再是灰扑扑的城市，而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在五颜六色星云光芒笼罩下的奇异森林。那些巨大的“树”像是暖橙色的水晶雕出来的，枝干像凝固的火焰，叶子是剔透的晶簇，随着看不见的气流轻轻摇晃，发出风铃似的、空灵的“叮咚”声——晶歌森林。吸一口气，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劲儿，清爽得不行。

她低头一看，身上哪还有什么廉价通勤装？是一身剪裁利落、泛着珍珠般柔光的银灰色制服，又酷又飒，完美贴合身体线条，勾勒出挺拔而有力的身姿。肩膀上，一枚徽章在星云光下亮得晃眼——一只像是由纯粹火焰构成的、燃烧着的赤红眼瞳。一种奇异的、像回到家一样的踏实感，一股子浑身是劲、啥都能干的力量感，还有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能在宇宙里随便撒欢儿的自由感，“轰”地一下灌满了全身。她苍白的脸颊在星云柔和的光线下仿佛也焕发出内敛的光泽，不再是现实中那种病态的憔悴，而是一种冷静、专注、蕴含着力量的美。

她侧过身，望向瞭望台外头那片没边没沿的星空。一艘艘线条流畅得像艺术品的星舰，闪着冷冰冰的金属光泽，悄无声息地从亿万星辰和绚烂星云织成的天幕上滑过，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幽蓝尾巴。宏大，安静，充满了说不清的可能。

“指挥官，‘星尘观测站’那边的引力波动数据搞定了，像是‘虚影’级的小裂隙。凯兰那家伙提议，用‘织网者’那套方案先给它罩上。” 一个冷冰冰、没半点感情的声音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

林薇指挥官想都没想。念头一动，面前空气就水波似的荡漾开，一幅复杂得让人眼晕的立体星图凭空冒了出来。数不清的光点、线条、数据流像活的一样在三维空间里闪啊闪。那些密密麻麻的空间参数、舰队位置信息，就跟呼吸一样自然涌进她脑子里，瞬间就明白了。她手指一划，点在星图中心那块刺眼的暗红色区域上，那片代表异常的地方猛地放大，复杂的曲线和数字瀑布一样刷下来。

“行，‘织网者’方案启动。坐标锁死，能量给我压到安全线的七成。” 她的声音响起来，冷静，清晰，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跟现实中那个缩手缩脚的林薇判若两人。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快。“叫第三巡弋舰队往观测站靠拢，警戒级别提到最高。数据同步给凯兰，他的‘猎隼’小队待命，随时准备扑上去。”

“指令收到。” 那冷冰冰的声音回应。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悄无声儿地出现在她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脸在星图流动的光影里有点模糊，但轮廓硬朗，线条分明。穿着跟她差不多但更显硬派的作战服，袖口有细微的光纹流转。他没看星图，目光落在林薇专注的侧脸上，那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信任和……欣赏？那目光掠过她紧绷的下颌线和在星图光芒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

“七成？”他开口，声音低沉好听，带着点金属的质感，还有藏不住的笑意，“头儿，您对那帮‘虚影’是不是太仁慈了点？上次凯恩斯小行星带那回，它们才用了六成的劲儿就撕开个口子，运输舰都溜过去了。”他往前凑了半步，胳膊肘似有若无地轻轻碰了下她手臂上的护甲，传来一点暖意和金属的冰凉。“要不我带‘猎隼’直接压到预警线去？趁它们还没聚成形，先赏它一发‘晨星’脉冲炮尝尝鲜？”他低笑出声，笑声爽朗有力，带着绝对的自信，在这安静的瞭望台上传开，奇异地冲散了星图带来的冰冷感。

林薇的嘴角似乎也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点弧度在她冷峻专注的脸上显得格外生动，眼睛还盯着星图上瀑布般刷新的数据流，刚要张嘴说话……

“滴滴滴滴滴——！！！”

刺耳、尖利、蛮横得像要把人脑浆子搅碎的闹钟声，猛地扎穿了她的耳膜，捅进了她的脑子！

心脏在胸腔里玩命地狂跳，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血液在耳朵里轰轰作响。她像被电打了似的从单人床上弹坐起来，动作猛得差点把床头柜上那半杯隔夜水扫地上。出租屋惨白的灯光刺得她眼睛生疼，窗外还是那片灰蒙蒙的天，远处高架桥上的红色车河一动不动。

星舰的流光、晶歌森林的暖光、那低沉的轰鸣……像被一巴掌拍碎的肥皂泡，“噗”一下全没了。冰冷、硬邦邦、还带着点旧木头和灰尘味儿的现实，带着千斤顶的分量，“哐当”砸回她身上，砸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可脸上……不对劲。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嘴角——那儿竟然还残留着一点向上翘的弧度。是梦里那个自信的、掌控一切的笑。

这抹笑，在眼下这冰冷发霉的现实里，在她这张苍白漂亮的脸上，显得那么荒谬，那么扎心。

紧接着，一股更冷的寒意从尾巴骨“嗖”地窜上头顶。她手指头往脸上蹭了蹭，湿的。她猛地扭头看向枕头——浅蓝色的枕套上，湿了一大片，边儿上都半干了。不是汗，汗是黏糊糊的……这是……

眼泪。

梦里那股子劲儿“呼啦”一下全涌回来了——那种扎扎实实的归属感，跟人并肩子干的信任劲儿，守着什么东西的责任心……还有，藏在那凯兰爽朗笑声底下，沉甸甸的、像宇宙背景噪音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恸。这感觉太真了，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好像失去了什么顶顶重要的东西，或者马上就要失去，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攥住，闷得生疼。

这眼泪……是为谁流的？为那片陌生的水晶林子？为那些冰冷的铁疙瘩飞船？还是……为了那个看不清脸、却带着一身暖意和熟悉感的家伙？

林薇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僵在床边。出租屋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那擂鼓一样的心跳声在耳朵里“咚咚咚”地砸。窗外，城市又开始它那疲惫又吵闹的蠕动。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脸上那片冰冷的湿痕，又摸了摸自己那点还没褪干净的、奇怪的微笑。

镜子就在对面。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精致轮廓的脸，眼袋乌青，但那双不久前还空洞麻木的眼睛深处，好像被这场梦、被这冰凉的眼泪，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小口子，露出底下一点茫然又陌生的、微弱的光。那份在现实中“无用”的漂亮，此刻竟奇异地被那点微光点燃，显出一种挣扎的、困惑的、却又莫名生动的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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