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南渡

沿海城市的夏天总是来得早一些。

空气中弥漫着潮水咸腥的黏腻感，热浪一波波扑面而来，仿佛要将路上的每一个生灵都吞没。

路边的梧桐撑开繁密的枝叶，挡去了大半炽热的阳光，阴影在地上织出一张虚幻的网，宽大的叶片在风中相互摩擦，发出飒飒的响声，为这令人头昏脑胀的蝉鸣添了几分清凉。

沈念舟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手机在掌心一阵阵震动，消息接二连三的弹出，如这夏日的潮水般汹涌而来。

她没有低头去看，只觉那不断震动的频率几乎要传进骨头里去。

她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屏幕，片刻后，忽然猛地一按，关掉了手机，屏幕熄灭的瞬间，她的世界仿佛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把手机丢进身旁的包里，仰起头，隔着手望着树叶缝隙间斑驳洒落的光，有些亮的夺目，她却没眨一下眼。

这是她从美国回来后的第一天。

不，准确来说，是第一个小时。

故乡的夏天，和她记忆里一样，依旧热烈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估计是因为在烈日下坐了太久，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灼烧的疼，又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四下张望，想买瓶水解渴。

她起身走到路边的小摊前，刚和摊主阿姨四目相对，还没开口，便被一句英语拦了下来：“Hi! You want water? Water cheap! Four yuan!”大妈一边用蹩脚的英语推销着面前的饮料，一边将手伸进旁边的冰桶里搅和着。

她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脸嘟囔着：“我看起来很像外国人吗？”

大妈听到她的话也愣住了，但是随即爽朗的说道：“哎呦中国人啊，你这肤色我还真以为你是外国人呀！”

沈念舟侧过头，从摊子边一块挂着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加州的烈日早就把她的皮肤从嫩白晒成了小麦色。

曾经还带点婴儿肥的脸如今轮廓分明，深眼窝衬着一双透亮的棕色眼睛，曾经自己引以为傲的黑色长发也变成浅褐色的齐耳短发。

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模样，在国内看起来确实透着几分异域风情。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大姨，我这是晒的。您给我拿瓶可乐吧，四块对吧？”

她正要从兜里掏钱，却见阿姨把一个微信收款码递到她面前。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国内早就不流行现金付款了。

可她的身份证早在国外就过了期，根本无法实名认证微信的支付功能，支付宝里更是分文没有，就她现在身上那些现金，还是当年出国前父母塞给她的。

她只好再次开口，语气有些尴尬：“阿姨，那个...我刚从国外回来……身上只有现金了，您能收吗？”

小摊阿姨看她满脸窘迫，摆摆手，一脸无奈：“算了吧，小嫚儿，你这张一百块我跑遍整条街都找不开！这也没几块钱，送你了！”沈念舟赶紧收起手里的钱，连声道谢，拎起水轻快地跑开了。

跑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城市，好像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不过……她好像不太一样了。

十年了，她离开这个地方十年了。

这十年，她未曾回来过，一次都没有。

这十年时间，不长不短，却足以让国际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足以让一个国家兴衰更迭，也足以将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磨砺得圆润光滑，当然，更足以让另一个人将所有关于“重逢”的期望深埋海底，不愿提起。

她回到刚才的长椅坐下，然后摆好架势用力的去拧瓶盖，锋利的纹理在她手上留下了一块粉红的擦痕，她无奈的盯着自己的手指，轻声自嘲道：“究竟是谁，十年了还拧不开一个破瓶盖子，原来是我这个loser啊。”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来了一张清秀白净的少年面孔，他从她手中夺走汽水瓶，歪着头轻嘲道“你这个女汉子，不会连一瓶水都拧不开吧！”

沈念舟愣住，感觉到眼眶一酸，似是有什么东西要倾泻而出。她用力的闭上了双眼，想要尝试把那些记忆像风吹落的叶子一样掸出脑海，她喃喃道“沈念舟，别，没必要，不值得，没时间。”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拎起包大步的朝前走去。路上的人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慢慢悠悠，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游客和本地人的区别。

沈念舟走在他们之中，却融不进任何一个群体。

突然一声急促的刹车声打断了沈念舟混乱的思绪，她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忽的看到一辆黑色的钢琴搬运车缓缓从她面前驶过——车门上赫然印着五个大字“海晏工作室”。

她怔了怔，脚步却没有停下，只是手指在身侧慢慢握紧，指节泛白，原来这个城市，比她想象的还要小。

她站定在路边，招手拦停了一辆出租，坐上车后点开了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将群里面的一串地址一字一句的和司机复述着，听完地址的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这个姑娘，好奇的开口问道：“姑娘你是来旅游的？你说的这地方是个别墅住宅区，那儿可没有酒店啊。”

沈念舟抬起头，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和后视镜里司机的目光对上，她自嘲的笑了一下说：“不啊，我回家，这是我家。”

司机头一歪，收回视线但是疑惑的嘟囔道“哪有人自家地址记不住还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的…”

沈念舟没有再理会司机，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是啊，这十年，她把家里的地址都忘了，却没能忘掉那个最该忘掉的他。

没过多久，车停在一个简约低调的三层别墅前，门口有一个面相慈祥的阿姨站在那里，似乎是等待已久。沈念舟再次从包里掏出那张100块钱，给司机递了过去，轻声说了一句不用找了，便下了车。

她从后备箱取出了自己的行李，站在别墅门口愣了神。王妈一个箭步就从廊下冲了出来，脸上掩饰不住的开心，“大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和太太都等不及了，一大早就让我们去买了你最爱吃的食材，这刚做了一大桌子菜就等你回来给你接风呢！”

沈念舟甜甜的一笑，开口说道：“辛苦你了王妈！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做了我最爱吃的四喜丸子和牡蛎烧！闻着可真香啊！”

王妈一把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拉着她就要进去，激动的手都有些颤抖。沈念舟的脚步却有些踌躇，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母热烈和期待的目光，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和自己的弟弟对话，十年的国外独居生活，让她对这样的环境感到尤为陌生。

听到王妈激动的声音，沈父沈母快步从房间里出来，和沈念舟对视的一瞬间，沈母顾婉仪无法控制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快步上去一下子就抱住了有些呆愣的女儿，思念之情化为奔腾滚烫的泪水，瞬间就打湿了沈念舟的肩膀。

她一边哭一边关心道：“小舟啊，在国外过的是不是不好啊，怎么这小脸晒得黑黢黢的，而且怎么瘦了这么多啊，家里不是给你打了钱的吗，你是不是饿着自己了？国外伙食这么差吗…”顾婉仪说着就用手去抚摸着沈念舟的脸，双手也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的捏了一下，又再一次的将她抱入怀中。

沈念舟被这一连串的关心打得乱了阵脚，她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眼神呆愣的看着自己的妈妈，大脑仿佛宕机了一般。

“哎呀这怎么人也傻愣愣的！老沈你看啊！我当初就说这美国的环境不好，不要让孩子去，你非不听，现在好了，孩子像是被虐待了一样，你倒是说句话啊！”

顾婉仪看沈念舟没有反应，立马回头焦急的跟沈父抱怨着。

沈文川无奈的叹了口气，上前将妻子一把拉了回来，开口道：“孩子刚回来，你在这咋咋唬唬的小心吓到她，你给她点时间，让她好好适应一下嘛！”话毕沈文川看向女儿，眼里满是思念和担忧。

作为父亲，他又何尝不想念自己的宝贝女儿呢？那可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宝贝女儿啊，可是妻子刚才那架势，的确是吓到她了，如果这个时候自己再上前唠叨，估计女儿第二天就要搬到酒店去住了。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最好还是稳定一下局面。沈文川清清嗓子对着沈念舟说道：“舟舟你去换个衣服洗个手下来吃饭吧，有什么的等下再说，你现在一定饿了。”

他又看向王妈说：“去把小然也叫下来吃饭吧，时候也不早了。”

沈念舟被王妈推着上了楼，来到了自己的房间，推开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房间的正中央摆着那张木色的大床，上面还放着自己最爱的毛绒玩具，墙上贴着自己最喜欢的歌手的海报，上面甚至还有自己当年熬夜排队才拿到的签名。

旁边的书桌上摆着自己和爸妈弟弟的合影，那是一张她大一报到的时候在大学门口拍的照片，相框的边缘有些发白，一看就是被人经常拿起来摩挲。

书桌的角落里放着她临走之前留下的笔记本，笔记本的边缘夹着一根粉色桃心的中性笔，上面落着浅浅的一层灰，看起来没有被人动过。

忽然一阵风吹过，沈念舟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她回头看向窗台，那里放了一束她最爱的铃兰，洁白的花朵随着阳台吹来的风轻轻摇摆着，她看得出来，自己离开的这些年，父母把她的房间保存得很好。

她走到床边，轻轻地躺了下去，柔软的床一下子将她包围，鼻尖混合着花香和洗衣液的味道，让人格外的安心。

她站起来走进衣帽间，从里面挑了一件简单的黄色格子连衣裙，换下了自己身上男孩子气的T恤和牛仔短裤，摘下来手腕上叮咚响的金属手环，戴上了首饰盒里Van Cleef的白贝母手链。

她站在全身镜前打量着自己，忽然感觉这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再这样打扮自己了。

她轻叹一口气，走出房门，在走廊的另一头看到了刚从卧室出来的沈翊然。

沈意然也看到了她，他攥了攥门把，用力的关上了门。

沈念舟尴尬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弟弟，眼前的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包薯片跟她哭得鼻涕冒泡的十岁孩童，这十年姐姐不在身边，他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沈念舟向前挪动了两步，想和沈翊然走得更近一些，只见他猛地抬头看向她，眼里的委屈和埋怨再也藏不住。

他咬紧牙关地开口问道：“沈念舟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直接死在美国呢！”

少年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行行的思念更是冲破了遮掩，毫无阻挡地顺着脸庞流下。

沈念舟心疼坏了，赶紧上前想要用手擦拭弟弟的脸庞，一米六的她在一米九的弟弟面前反而显得像一个孩子，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她何尝不想念家人们呢？

她也曾日夜担心弟弟的成长，想着他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好好吃饭交朋友，想着爸爸的书画卖得怎么样，妈妈会不会因为自己鲁莽的决定而跟自己断绝关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身体还好吗，那些思念如噬骨的日子里，她也曾一遍遍地以泪洗面。

如今回到这里，一切就是全新的开始，她会好好地对待家人，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每一秒。看到弟弟不停的抽泣，沈念舟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便拉他下楼吃饭。

两人走下楼，走进餐厅。沈父沈母已经早已落座，他们似乎也猜到了两个孩子会在楼上磨蹭一会儿，所以并没有让王妈去催。

待姐弟二人落座，沈父喜笑颜开地举起酒杯说道：“我们沈家今天终于也是人齐了！今天这顿饭就是给小舟接风洗尘的，我们先来喝一个吧！”餐桌上的众人都举起了酒杯，就连厨房里忙活的王妈也给自己倒了点酒，一起举杯庆祝沈念舟的回归。

沈念舟坐在众人中间，看着家人们开心的面庞，眼眶渐红，一个仰头将自己酒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眼看就要倒第二杯，沈父沈母被她这一举动吓了一跳，赶紧拦下她倒酒的动作，沈翊然更是震惊无比地问道：“老姐你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沈念舟苦笑，心想自己这些年喝的酒，加起来估计都能开一个酒吧了，这点红酒算得了什么呢？

为了不让大家担心，她立马换上笑嘻嘻表情地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会喝点酒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们这么大惊小怪干嘛呀？”说着就要去拿沈父手上的红酒瓶。沈父眼疾手快地在她之前将酒瓶移开，然后立马吩咐王妈拿来一杯果汁。

沈念舟无奈地接过果汁，看着沈文川说：“爸，我都29了，还让我喝果汁不好吧。”

沈文川宠溺地看着她说：“你才29岁，喝点果汁就行了，喝酒多伤身呀，以后要少喝。”说着就开始给沈念舟夹菜，从葱油鸡到白灼虾，一会儿就在她面前堆起了一个小山。

沈念舟看着眼前越来越高的食物小山，心里一阵酸涩。

在国外的这些年，每次自己吃饭都是敷衍了事，要么是简单的白人饭，要么就是自己胡乱鼓捣出来的黑暗料理，就算下馆子，也是自己一个人点一两个菜孤独地吃完。

食物对她来说不过是维持生存的燃料。而如今的场景，让她感觉自己那些貌似濒死的细胞都又活了过来，他们此刻正在不断地被爱滋润着，贪婪地吸收着养分。

晚餐过后，家人们都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王妈给大家端上来了一盘切好的水果，都是沈念舟最爱吃的。

她看着那些被切得摆得精致的水果，想到自己那些曾经因为想要切出好看的果盘而差点失去指头的日子，她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或许只是一个巨大冗长的噩梦，如今她的梦醒了，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她又再次变成了沈家受尽宠爱的公主。

午夜时分，风恬月朗，沈念舟在床上翻覆却怎么也睡不着，先前还觉得舒适的大床如今让她觉得软得让人直陷进去，她起身，漫无目的的晃悠到阳台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晚的温度虽不如白日般热烈，却也是不够清凉。

沈念舟坐在阳台的吊椅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有点矫情，苦笑一下便准备起身回房间。

突然，她看到角落里摆放着一个看起来旧旧的绿色花盆，花盆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褪色和斑驳，使得上面手绘的青蛙看起来格外的滑稽。

花盆里面的植物早就枯萎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干枯的枝桠仿佛也在埋怨她的不告而别。

她走过去蹲下身子看着那个花盆，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张清秀白净的脸，他举着这个花盆站在她教室楼下，花盆里面的太阳花开的正好，红艳艳的像极了少男少女的脸庞，他大声的喊着沈念舟我喜欢你。

忽然一阵风吹来，沈念舟打了一个寒战，她瞬间清醒了过来，摇摇头想让自己从回忆的旋涡里逃离，她低声再次警告自己：“没必要，不值得，没时间。”

夏天的风总是那么热那么浓烈，让每一个被它拂过的心都无法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