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域天渊

残阳坠进山坳的刹那，西陲的风雪便疯了似的卷过来。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雪花不是一片一片飘，而是成团成团砸下来，打在枯枝上“簌簌”作响，落在乱葬岗的坟包上，很快就积起半尺厚的白。

冻土被冻得邦硬，踩上去能听见“咔嚓”的脆响，像骨头裂开的声音，雪地里散落的枯骨被风雪磨得发白，指节处还凝着去年冬天的冰碴。

苏妄缩在雪窝里，后颈贴在冻硬的土块上，寒意顺着脊椎往骨髓里钻。

他的灰布劲装被血渍浸成深褐，伤口处的布料早与皮肉冻在一处，稍微动一下，就有细碎的血冰渣往下掉，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红印。

左腿断骨处肿得发亮，青紫的皮肉下能摸到骨头错位的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钻心的疼——那是被扔出山门时，赵峰一脚踹在膝盖上留的伤。

他左眼尾那道浅疤被冻得发僵，是十二岁那年替师弟挡雪狼爪时划的，当时血顺着疤痕流进眼里，他都没哼一声，此刻却忍不住牙关打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恨。

“天煞孤星……掌门倒是会拿道域天渊说事。”

他往雪地里埋了埋脸，声音被风雪撕得粉碎。

三天前宗门大典上，掌门捧着那面刻满道域符文的青铜测命盘，盘上的指针疯了似的转，最后死死指着他，苍老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此子是道域天渊命盘的变数！

留着必招灭世大祸！”

他亲眼看见平日里和他说笑的师弟们瞬间变了脸色，看见授业长老别过脸去，最后被两个外门弟子像拖死猪似的扔出山门，门槛上的冰棱划破了他的手背，血珠滴在雪地上，很快就冻成了小红豆。

“嗒、嗒、嗒——”马蹄踩碎冰雪的声音从风里钻出来，越来越近。

苏妄眯起眼，透过漫天飞雪，看见两道影子正往这边来。

“赵师兄，您看这血印子！

跟条拖在地上的肠子似的，准是那小杂种留下的！”

李三的声音尖得像指甲刮过冰面。

他缩着脖子跟在马后，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衣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

这小子生了张尖嘴猴腮的脸，三角眼总是眯着，看人时眼珠斜斜地瞟，左膝比右膝低半寸——那是小时候偷鸡被农户打断的旧伤，此刻却因为兴奋而跑得飞快，剑鞘撞着大腿，发出“哐哐”的响，嘴角挂着黏糊糊的笑。

“跟上。”

马上的赵峰声音冷得像冰。

他穿件玄色锦袍，领口滚着白狐毛，风一吹就轻轻晃动，衬得他那张还算周正的脸越发显得虚伪。

他的丹凤眼总是半眯着，看人时眼白多过黑瞳，手里把玩着腰间的暖玉，玉坠在风雪里泛着温润的光——那是去年宗门大比的奖品，苏妄亲眼看见他赛前给对手的茶水里掺了“软筋散”，此刻这玉坠在他指间转着，像在炫耀他的“正道荣光”。

苏妄的心沉到了底。

他太清楚这两人的德性：李三贪利忘义，为了攀高枝能咬断同门的腿；赵峰道貌岸然，杀人时总说“替天行道”，仿佛自己手里的剑沾的不是血，是功德。

“在那儿！

雪窝子里！”

李三突然尖叫，三角眼亮得像淬了毒的针，提着长剑就往这边冲。

他抬手时，苏妄看见他虎口处有层厚茧——那是常年握剑磨的，可这双手练的不是护道之术，是攀附的本事。

“小杂种，去年你在药庐给我抓错药，害我拉了三天肚子，今天我就让你尝尝滋味！”

他心里早把这笔账记了千百遍，此刻剑刃带着风声刺向苏妄心口，动作又急又狠，剑尖抖得厉害——他既想快点杀了苏妄邀功，又怕苏妄临死反扑，心里早就乱了。

苏妄猛地往左侧翻滚，冻土上的碎石子扎进他的伤口，疼得他浑身痉挛。

剑刃擦着他的肋骨刺入雪地，“噗”的一声，冻土被劈开三寸深的豁口，雪沫子溅了苏妄一脸，冰得他牙齿打颤。

“还躲？”

李三抽剑再刺，三角眼里闪着残忍的光，“掌门说了，你这道域天渊的变数，就该埋在乱葬岗喂野狗！”

他的剑招杂乱无章，全凭一股狠劲，砍在雪地上溅起冰碴，倒像是在泄愤。

“噗嗤——”第二剑划破了苏妄的右肩，滚烫的血涌出来，在雪地里晕开一朵暗红花。

苏妄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

他看见赵峰在马上悠闲地呵着白气，白气从他唇间吐出来，很快就被风雪吹散，仿佛这场杀戮不过是冬日里的一场消遣。

“硬气？”

赵峰冷笑，指尖捻着暖玉转得更快了，“可惜，道域天渊要收的人，谁也护不住。”

在他看来，苏妄的挣扎就像蝼蚁撼树，可笑又多余。

恨意像野火在苏妄胸腔里烧起来。

他猛地摸向怀里，那里藏着个小瓷瓶——是他在药庐偷拿的“醉仙散”，本想留着防身，没想到要用在这里。

他拔开瓶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药粉往李三脸上撒去：“我就算死，也得拉你这狗腿子给道域天渊当祭品！”

白色药粉在风雪里弥漫，李三躲闪不及，吸了一大口，顿时头晕目眩，手里的长剑“哐当”掉在雪地里。

“不……不好……”他晃了晃，肥硕的身子摇摇晃晃，三角眼里满是恐慌——他怕苏妄反杀，更怕赵峰觉得他没用，以后再也没法攀附这棵大树。

就在这时，苏妄的眼睛突然变了。

墨色的瞳孔边缘“嗡”地泛起鎏金碎光，像道域天渊深处炸开的星火，细碎的金光顺着眼白漫开，在空中凝成暗金色的“逆”字符文。

一股奇异的热流从丹田涌出来，顺着血脉往西肢百骸冲，断骨的剧痛竟减轻了大半。

他能清晰地看见赵峰从马上跳下来的动作：玄色锦袍下摆扬起的弧度，靴底踩碎冰碴的轨迹，甚至能捕捉到他拔剑时手腕转动的角度——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连风雪飘落的轨迹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逆命血脉？

小时候药庐的老医师曾说过，他体内藏着能撬动道域法则的血脉，不到生死关头不会觉醒。

赵峰见李三失手，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长剑“唰”地出鞘，剑刃带着淡青色的剑气首刺苏妄后心：“废物！

道域天渊要收他，你偏要碍事！”

他的剑法确实比李三利落，剑气割裂风雪，在半空划出一道青芒，眼尾的余光里满是被打扰的不耐烦。

苏妄猛地回头，鎏金瞳光扫过剑刃。

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剑气的流动轨迹，像一条青色的小蛇往他后心钻。

他下意识地侧身，肩胛骨擦着剑刃躲开，锋利的剑气削断了他几缕头发，发丝飘落在雪地里，瞬间被冻成冰丝。

赵峰一愣，显然没料到苏妄能躲开这一剑，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就是现在！

苏妄抓住机会，推着李三的肥腰往赵峰身上撞。

李三本就头晕脚软，被他这么一推，像个破麻袋似的扑过去，正好撞在赵峰胸口。

赵峰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玄色锦袍的袖子被李三抓皱，顿时怒吼：“滚开！”

苏妄爬起来就跑。

左腿虽然还疼，却能迈开步子了，鎏金瞳光在眼底明灭，帮他避开雪地里的枯骨和石块。

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身后传来赵峰愤怒的咆哮：“苏妄！

道域天渊都容不下你！

你跑不掉的！”

他不敢回头，只顾着往风雪深处冲。

肺部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就在他快要倒下时，风雪中突然亮起一道冷光。

那是一口八角形的玄冰棺，悬浮在离地三尺的半空。

每一面棺壁都刻着不同的道域法则纹路：东侧冰面流转着“时间逆流”的沙漏图案，冰棱融化与凝结同时发生；西侧雕刻着“因果倒置”的太极图，黑鱼眼睛里游动着苏妄刚才撒出的“醉仙散”药粉；北侧浮现“血肉共生”的魔纹，冰裂纹中渗出暗金色液体，在空中凝成“道域天渊”西字符文，符文碰撞时迸裂出指甲盖大小的时空裂隙，正吸入周边的雪花和碎冰。

寒气从棺身散发出来，凝成白色的雾霭，接触到的雪花都变成了六角形的冰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

棺里躺着一个女子。

她的发丝是极浅的银白，像被月光揉碎了铺在肩头，发梢凝着细碎的冰碴，每一根发丝都悬浮着极小的道域法则碎片，随着风雪轻轻颤动，像银河坠入冰湖般璀璨。

肤色是冷瓷般的白，连唇瓣都泛着淡淡的青，长长的睫毛上结着薄霜，像蝶翼停在了冰上，长到眨眼时会扫过眼下的肌肤，留下浅浅的阴影。

她穿着件素白的剑袍，领口微敞，露出半截纤细的脖颈，颈侧有颗极小的朱砂痣，像雪地里落了点梅，肌肤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最惊人的是她的眼睛。

冰蓝色的眼瞳在冰层后轻轻颤动，瞳仁里映着漫天飞雪，像道域天渊深处盛着的碎星，此刻正缓缓睁开一条缝，眼波流转间，棺壁上的剑纹突然亮起，淡青色的光晕顺着纹路游走，发出“嗡”的轻响，西字符文碰撞得更急了，时空裂隙竟扩大到拳头大小。

苏妄看得呆住了。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感觉那口玄冰棺轻轻晃动了一下，棺壁上的剑纹突然射出一道青芒，像只无形的手，将他往棺椁的方向轻轻拉了一把，暗金色的“逆”字符文与棺上的“道域天渊”符文在空中碰撞，发出细碎的爆鸣声。

雪还在下，落满了他的伤口，也掩盖了身后的血迹。

乱葬岗的风呜咽着，卷过玄冰棺，棺里女子的银白发丝轻轻扬起，与飘落的雪花缠在了一起，那些悬浮的法则碎片顺着发丝落入苏妄的伤口，让他断骨处的疼痛骤然减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