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南捏着那张薄薄的解聘书，指腹把“品行不端，有碍校誉”八个字磨得起了毛。教务处的木地板在他脚下吱呀作响，像在重复昨夜刑警队的审讯声——“你可知诱骗未成年少女是重罪？”“江家已经提交了你的教案当证据，里面全是你们的私情。”
他走出校门时，秋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凉得像江雁容在刑警队哭红的眼。有学生躲在树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顺着风飘过来：“就是他，勾引女学生……”他攥紧公文包，里面除了几本旧教案，只有半块没吃完的茯茶砖——上周江雁容偷偷塞给他的，说“天冷了，煮茶喝暖身子”。
回到那间逼仄的宿舍，窗台上的野菊已经枯了。他刚把解聘书塞进抽屉，房东太太就咚咚砸门：“康先生，江家刚才来电话，说你要是再靠近他们家姑娘，就去法院告你！”他应了声“知道了”，转身看见门缝里塞进来个牛皮信封，边角印着基隆港的船锚戳——是顾明远的记号。
信封里的信纸带着海水腥气，顾明远的字比上次更潦草：“十五日后，丑时三刻，基隆港七号浮标，‘福顺号’渔船。我托了船长，说是运药材的，舱底留了两个位置。知道你舍不得那姑娘，带上她，到了温州，我在瓯江边给你们备了房，院里有你爱吃的枇杷树。”
康南把信纸按在胸口，摸到教案里夹着的照片——江雁容在教室窗边看书，阳光落在她发梢，像层金纱。他突然想起昨夜在刑警队，她隔着铁栏杆喊“我爱他”时，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他必须找到她。可江家肯定看得紧，刑警队的事刚过，她怕是被锁在家里了。他翻开那本被当作“证据”的教案，在《离骚》的夹页里摸到个硬物——是片干桂花，去年中秋江雁容放在里面的，说“等你教到‘纫秋兰以为佩’时，就有香味了”。
有了。他想起他们的秘密——每周三下午，她会去学校图书馆的古籍区，在第三排书架的《全唐诗》里留字条。
周三下午的阳光斜斜切进图书馆，在地板上投下书架的影子。康南躲在《十三经注疏》的书架后，看见江雁容穿着件灰布褂子走进来，头发梳得紧紧的，像被绳子勒着。她的手腕上有圈红痕——是被母亲用麻绳捆过的印子。
她径直走向第三排书架，指尖划过《全唐诗》的书脊。当她抽出第三本时，康南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书架咚咚响。她把一本线装《漱玉词》塞进去，又抽出本《花间集》，转身要走时，他突然从书架后走出来。
江雁容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你……”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眼圈瞬间红了，“我妈说你被学校开除了，还说……”
“别说了。”他把牛皮信封里的船票抽出来，飞快地塞进她手里，“十五日后，基隆港七号浮标，‘福顺号’。顾先生在那边等我们。”船票边缘被他捏得发皱，像片干枯的叶子。
她的指尖触到船票上的日期，突然抓住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掌心：“我能去吗？我妈把我锁在房里，钥匙藏在她枕头下，昨天我偷摸爬窗，摔在柴房里，膝盖现在还青着。”她撩起裤腿，果然有块紫黑的瘀青，像朵难看的花。
康南的心像被针扎了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铜哨：“这是顾先生给的，吹三声长音，他侄子顾阿海会来接你。十五日凌晨，你想办法到淡水河口的老榕树，阿海在那儿等。”铜哨是他当年在北平买的，本想送给顾明远当生日礼物，如今倒成了救命符。
“那你呢？”她盯着他额角的伤疤——是被江父推倒时撞的，“他们会不会再去告你？”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没了工作，没了名声，就剩你了。”他从教案里抽出那张照片，塞进她的《花间集》，“带着这个，等上船了再看。”
她刚把书塞进书包，就听见图书馆门口传来母亲的声音：“雁容！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干什么！”江雁容猛地转身，把船票和铜哨塞进袜筒，转身时对康南飞快地眨了眨眼——那是他们的暗号，意思是“放心”。
康南躲回书架后，听见江母扯着她往外走，骂声像冰雹砸下来：“我就知道你又来找那个流氓！等明天就让你表哥来接你，看你还怎么跑！”脚步声远了，他才敢走出来，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根头发，缠在指尖——像握住了根救命的线。
接下来的十天，康南像活在沙漏里。他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母亲留的银镯子换了三块银元，北平带来的端砚被个古董贩子收了，最后只剩那本《楚辞》和半块茯茶砖。他每天都去基隆港附近转悠，看“福顺号”的烟囱在远处冒烟，像支没写完的信。
江雁容那边没消息。他去图书馆等了两次，《全唐诗》里都没字条，只有片新鲜的枇杷叶——是她在暗示“知道了”，因为顾明远信里提过温州的枇杷树。
第十四天夜里，他收到顾阿海的口信：“江姑娘说，她会准时到。”他把半块茯茶砖掰成两半，用油纸包好，想着到了船上，煮给她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