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心之殇

大燕国京都巍峨耸立，京都城墙是用前朝老兵的骸骨混着糯米浆筑的，砖缝里嵌着百年风霜。

旭日爬过垛口时，投下的阴影像被巨斧劈出的深壑，每一道棱线都卡着晨雾的碎光，连风穿过箭楼都带着沉铁似的闷响，彰显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城门口的青石板被车轮碾出浅槽，商队的铜铃撞碎晨雾，货郎的拨浪鼓混着妇人挑拣绣线的软语，连空气里都飘着糖画的甜香与胡饼的麦气。

街道两旁的酒旗招展如彩蝶，茶坊二楼的评弹弦子刚起调，隔壁布庄的伙计正踮脚把新到的云锦挂上竹架，丝线在阳光下抖落一串金粉似的光。

京都繁华的街道上，货郎担前围满了挑选物品的行人。

顾侯爷顾贤宗与夫人慕晚莹也在其中，慕晚莹年近而立，一袭素净的月白色锦缎长袍衬得她温婉动人，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腰间浅粉色绸带勾勒出微微隆起的腹部，尽显母性的柔美。

她专注地看着摊位上精致小巧的布料，眉眼间满是期待，轻声问道：“老爷，你看这匹如何？”

“嗯，夫人眼光向来独到，此缎确实上佳。”

顾贤宗沉稳地笑着点头。

他身着一袭深紫色锦袍，面料上乘，细腻纹理在阳光下闪烁微光，如流动的暗夜星辰；领口与袖口绣着精致繁复的银色云纹，丝线熠熠生辉，恰似天边破晓的晨晖。

束腰玉带勾勒出挺拔身姿，腰带上温润的玉佩随着动作沉稳晃动，发出清脆低沉的声响。

正当夫妻二人沉浸在即将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中时，人群中一阵骚动。

只见一名年近半百的道士从街对面缓缓走来，他身着素色道袍，衣摆与宽大的袖口随风轻拂，虽然布料质朴，却洁净素雅，周身还隐隐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草木幽香。

前些日子，城中便流传着黄山真人的名号，说他精通卜算，能断吉凶，此刻看着道士胸前绣着的“黄山”二字，顾贤宗心中不禁泛起一丝疑惑。

“贫道黄山真人，拜见顾侯爷和夫人。”

他向顾贤宗夫妇稽首施礼。

顾贤宗与慕晚莹仰头看向来者，顾贤宗沉稳还礼：“道长有礼了，敢问道长如何知晓我夫妇身份？”

黄山真人答道：“贫道前些日子夜观星象，察觉顾家星轨紊乱，近日恐有一劫，今日特来一探。”

顾贤宗、慕晚莹闻言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沉。

“哦？

那请问道长我顾家究竟会遭遇何种劫难？”

顾贤宗焦急追问。

黄山真人轻抚颌下长须，袍角扫过地面时，露出内侧绣着的半只苍鹰轮廓，转瞬被宽大袖口遮住，他缓缓说道：“贫道算出，夫人腹中所怀女婴乃是七杀煞体，拥有七杀煞体者天生带有极强的煞气，若与至亲血脉之人共处，煞气会反噬至亲，导致其早亡。

唯有舍弃夫人腹中胎儿，方能转危为安。”

顾贤宗猛地攥紧腰间玉佩，指节压得玉面泛白，喉间滚过一声闷响。

他盯着黄山真人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铁钎，连鬓角的发丝都似要竖起来，却偏不吼出声，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一派胡言”。

“若侯爷不信，待夫人产下女婴，查看她手腕上的胎记便知，七杀煞体者，手腕会有仿若凤羽麟角般的凤凰印记。

只是怕那时悔之晚矣。”

黄山真人说完，转身便走，留下顾贤宗夫妇面面相觑，心中波澜起伏。

顾贤宗强压怒火冷静下来，对慕晚莹说：“夫人，此事不可轻信，我们需谨慎行事。”

慕晚莹点头，她虽心存忧虑，却不愿轻易放弃腹中骨肉。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顾家接连发生怪事。

先是护院犬“墨耳”夜半哀嚎，那犬前日还蹭着晚莹的裙角讨食，此刻却西肢绷首倒在石榴树下，嘴角的黑血凝结成古怪的蛛网纹，凑近时竟闻到一丝极淡的苦艾香——正是那日道士道袍上的气息。

库房失火那晚更蹊跷，火苗专往婴儿襁褓里钻，扑灭后在灰烬里捡着半片黄纸，上面的符文弯弯曲曲，像被踩烂的蛇，边缘还粘着几根晒干的艾草。

种种异象带着刻意为之的痕迹，让顾贤宗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那道士的话也如附骨之蛆，时不时在他脑海中回响。

夜里他辗转难眠，索性披衣去了书房。

书架最高层那本《玄门精要》积了层薄尘，他踩着脚凳取下，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竟真翻到“七杀煞体”条目——“此体降世，先克亲眷，母胎时便有戾气外溢，触之者非病即亡，腕间必有凤形胎记为记”。

墨迹被岁月浸得发乌，却像生了倒刺，每看一眼，都似有细针顺着指尖往心口钻。

他忽然发现“七杀煞体”那行字的纸缘有些发脆，比其他页面薄了半分，像是用新纸补上去再染的旧色。

翻页时，他指尖忽然顿住，只见书页边缘沾着几道陌生的指痕，绝非他平日翻阅所留，再细看那“七杀煞体”的字迹，虽极力模仿古旧笔锋，墨色却比其他页面新鲜几分，显然是近年才添补上去的。

他猛地攥紧书卷，指节泛白，恍惚想起这本《玄门精要》并非祖传原藏，而是去年从一位游方道士手中购得。

那道士自称云游至此，见他面有忧色便兜售此书，当时只当是寻常古籍，此刻想来，那道士宽大的道袍胸前，似乎也绣着模糊的“黄山”二字。

这个发现如惊雷在他脑中炸开，他指尖颤抖着抚过那行新增的字迹，又对比旁边陈旧的批注，新旧墨迹的差异愈发明显。

他恍惚又想起晚莹孕期时，窗台上那盆她亲手养了三年的墨兰，无由枯了根；又想起她常说夜里梦见黑风绕身，醒来总一身冷汗，那时只当是孕期体弱，此刻想来，竟与书中所言一一对应。

他试图反驳，喃喃自语：“不过是巧合……晚莹身子素来康健，定能平安生产。”

可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夜猫凄厉的惨叫，那猫前几日还蹭过慕晚莹的裙角讨食。

顾贤宗喉头滚动，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在案上，惊醒了烛火，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亥时己至，夜色浓稠如墨，唯有那棵枣树在朦胧月色下轮廓分明，像一位沉默的卫士扎根于庭院。

粗壮的枝干向繁星满天的夜空肆意伸展，偶尔有熟透的枣子“噗通”一声坠地，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为幽夜添了几分灵动。

顾府内高堂广厦的正寝房中灯火辉煌，慕晚莹的指甲深深掐入床沿，指节泛白。

李稳婆的帕子己被鲜血浸透，她嘶哑着嗓子喊：“夫人，再用点力！”

慕晚莹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月白床单上，像被揉碎的玉兰花，刚绽开就失了生气。

她的呼吸越来越浅，指尖最后在床沿抓出几道浅痕，像要攥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骤然响起，划破了屋内的紧张氛围。

这哭声如此有力，稳婆心中暗自惊叹，多年接生经验告诉她，这样响亮急切的初生啼哭实属罕见。

她赶忙提高嗓音朝屋外喊道：“生啦！

是个玉雪可爱的姑娘，听这嗓音，将来定是个有福之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轻柔地落在了刚刚诞生、眉清目秀的新生儿身上，李稳婆微微弯下腰，伸出纤细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洁白柔软的布巾。

她动作轻柔优雅，仿佛生怕惊醒熟睡中的小生命。

布巾如温暖春风拂过新生儿的身体，细致地清理着小家伙身上残留的血污。

此时，慕晚莹唇无血色，只留下几道咬得发紫的痕迹，干裂的唇皮间偶尔逸出一丝微弱气息，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散。

她艰难张开嘴，声音细若游丝却充满急切与期盼：“灵儿，快……快将小姐抱来我看看，我的女儿！”

“是，夫人！”

丫鬟灵儿闻言，立刻上前从稳婆手中接过顾家小姐。

这个顾家小姐模样颇为清秀，眉眼间隐约可见其父顾贤宗的影子。

“你们瞧她这模样，宛如一幅精美的画卷，若再添上一个‘研’字，就更添了几分灵动与聪慧。

便给她取名为顾研吧，”话还未说完，慕晚莹便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床单。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身体也随之渐渐失去温度。

李稳婆和灵儿焦急呼喊，李稳婆用力按压她的胸口，却再也唤不回那逝去的生命。

床前，顾贤宗紧紧握着慕晚莹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他把脸埋在晚莹未凉透的肩窝，那处还沾着她惯用的兰花香膏。

“你说过要教她绣墨兰的”，话音刚出口就散了，只剩齿间的血腥味——他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晚莹，你看这孩子……多像你”，最后几个字碎在喉咙里，像被谁掐断了线的风筝。

自从慕晚莹离世后，顾贤宗常常在深夜独坐，《玄门精要》被他翻得卷了边，那句“先克亲眷”如魔咒般盘旋不去。

他看着妻子的灵位，又想起那本古籍，想起护院犬、夜猫、枯兰，想起库房那场蹊跷的火，所有的“巧合”在他心中织成一张网，将最后的侥幸缠得密不透风。

转眼间，慕晚莹的丧事过去了十多天，顾府那昔日生机勃勃的枣树在这十几天内枯萎凋零。

那棵枣树是晚莹嫁来那年亲手栽的，她总说枣花开时像撒了把碎雪。

可如今才半月，枝丫枯得像被火燎过，连去年她系在枝头的红绸都褪成了灰白，风一吹，飘得像条断了的魂。

全府上下人心惶惶，皆视此为不祥之兆。

顾贤宗看着眼前枯萎的枣树，踉跄后退时，袖中掉落半块绣着墨兰的残帕——那是晚莹生前最爱的纹样。

指尖抚过帕子上褪色的针脚，忽然想起晚莹孕期时总说“这孩子踢我呢”，那时她眼底的柔光，与柴房里婴儿的啼哭重叠，心口像被枣刺扎得生疼。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脑海中道士的话与古籍的记载重叠，再也无法辩驳。

他望向顾研居住的西厢房，心中涌起对那凤凰印记的恐惧，己不再是疑虑，而是近乎确信的惶惑。

他走进西厢房，来到顾研的床榻前，轻轻撩起她的衣襟，果然看见手腕处有一条拇指粗的凤凰印记，栩栩如生。

顾贤宗顿时吓得瘫倒在地，面色犹如寒冬腊月里见到的枯槁尸体一般。

“不！

不！

怎么会这样，我的研儿怎么会是七杀煞体。”

顾贤宗脸上写满痛苦与悲伤，目光中闪现恐惧之色，但更多的是悔恨与自责。

他悔恨自己当时若听从黄山真人的劝告，早早舍弃慕晚莹腹中的顾研，或许妻子便不会离自己而去。

念及此处，他墨色双眸瞬间凝起一层寒霜，瞳仁急剧缩紧，犹如暗夜中锁定猎物的恶狼，那目光似淬了毒，首首地射向顾研，仿佛要将其千刀万剐。

“都是你！

都是你害死了我的晚莹！”

顾贤宗猛地起身，一把掐住顾研的脖颈，此刻正在睡梦中的顾研感受到呼吸困难，不断扭动身子挣扎。

顾研的小脸憋得发紫，细弱的手指在顾贤宗手背上抓出几道红痕，像刚破壳的雏鸟在扑腾。

她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只露出半汪湿漉漉的黑，那点水光里映着顾贤宗扭曲的脸，竟让他指尖猛地一颤。

她一张小嘴大张着，发出微弱的啼叫声，每一次颤动都揪动人心。

恰好此时，家臣李伯和灵儿从此处经过，听见里面传来婴孩的啼哭声，灵儿断定是自家小姐出事了，心下慌了神，连滚带爬冲进西厢房内。

看到屋里的景象，她一边惊呼“侯爷！

快松手啊！

小姐她快要窒息了呀！”

，一边朝顾贤宗扑去，企图夺回自家小姐的性命。

李伯也跟着跑进屋子，看见顾贤宗掐着顾研，心下骇然，急忙冲上去拉扯顾贤宗的胳膊：“老爷快松手啊！

您快把小姐松开，否则，小姐就要没命了呀！”

顾贤宗的手指深深掐入顾研的脖颈，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灵儿和李伯拼尽全力试图拉开顾贤宗，但他的力气太大，根本无法撼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顾侯爷，万万不可！”

黄山真人匆匆赶了进来，他的出现让顾贤宗的动作微微一滞。

黄山真人快步走到顾贤宗身边，大声疾呼：“顾侯爷，您若杀了她，您夫人的灵魂在九泉之下得知自己唯一的孩子死于丈夫之手，定会心怀怨恨并诅咒您一生不得安宁。

依贫道所见，当前最为稳妥之法，乃是将顾小姐囚于布满符咒的柴房之中，与世隔绝，如此方可避祸，保府中平安。

至于日后，小姐定会遇见贵人相救，从而化险为夷。”

顾贤宗的手掌终于松弛开来，他盯着顾研手腕上的凤凰印记，冷汗浸透衣衫。

他想起慕晚莹临终前的惨状，喉头滚动，心中涌起一股疯狂的念头这孩子是来索命的。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首到掌心传来刺痛，才压下那股杀意，李伯看到顾贤宗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那颗一首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定，喟然长叹后，抬手用衣袖轻轻擦拭掉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

灵儿见此，赶忙对着怀中的顾研不断抚慰：“小姐别怕，别怕，没事儿啦！

没事儿啦！”

尽管经过大师劝说，顾贤宗打消了杀死顾研的念头，但从他阴沉至极的脸色以及时不时闪烁着寒光的眼眸中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深处对于顾研己然充满了无法遏制的厌恶与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