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香少女

云南古寨的晨雾总比别处来得缠绵，像一匹被山风扯散的素绸，漫过青瓦木楼的飞檐，缠在竹篱笆上，连空气里都浮着湿漉漉的凉意。

鸡叫头遍时，寨尾那间靠着竹林的木屋还亮着油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纸窗，在雾气里洇出一团模糊的暖。

屋里的呻吟声己经断断续续响了大半夜。

依洛的父亲岩松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烟杆，却忘了往嘴里送。

竹楼里传来稳婆压低的说话声，混着妻子玉秀压抑的痛呼，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拉扯。

寨子里的老人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尤其是头胎，山风都得绕着走。

他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天，几颗残星还挂在竹梢，晨雾里飘来竹露的清苦气，让他喉咙发紧。

"哇——"一声婴儿啼哭突然划破雾霭，又脆又亮，像山涧里蹦出的新泉。

岩松猛地站起身，烟杆"啪嗒"掉在地上，他顾不上去捡，两步就跨到竹楼门口。

稳婆撩开蓝布门帘出来，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是个姑娘，哭声这么响，将来准是个壮实丫头。

"岩松刚要抬脚进去，就见稳婆的笑容僵住了，眼神往他身后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心里一沉，转身往屋里看——玉秀躺在竹床上，脸色白得像宣纸，眼睛紧闭着，胸口没了起伏。

油灯的光落在她汗湿的发梢上，那点暖黄竟显得格外凄冷。

"玉秀？

"岩松的声音发颤，伸手去探妻子的鼻息，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凉。

稳婆在旁边抹起了眼泪："尽力了......孩子脚先出来，耗得太久......"木屋顿时被悲伤浸满。

新生婴儿的哭声还在继续，却像是在为逝去的母亲唱着挽歌。

岩松抱着襁褓里的女儿，只觉得这小身子轻得像片羽毛，可压在他心头，却重得喘不过气。

他给女儿取名依洛，"依"是靠着山活下去，"洛"是随了母亲名字里的那点水意，就当玉秀还在陪着她们娘俩。

奶奶从寨头赶来时，太阳刚在雾里露了个金边。

老人拄着雕花拐杖，看了眼竹床上的玉秀，又摸了摸襁褓里的依洛，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苦命的娃，刚落地就没了娘。

"她烧了三炷香，插在屋角的神龛前，神龛上摆着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易经"两个篆字，纸页边角都磨卷了边。

"这是天意，也是缘分。

"奶奶对着神龛拜了拜，转身对岩松说，"你娘走得急，可孩子得好好活。

山里的娃，就得靠着山灵精怪护着长大。

"入夜后，雾又浓了起来，连月光都穿不透。

岩松守在依洛身边，看着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心里又空又疼。

依洛哭了一阵，大概是累了，小嘴抿着，呼吸渐渐匀了。

他打了个盹，迷迷糊糊间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爬。

他猛地睁开眼，油灯的光刚好照到床脚——一条蛇！

银白和墨黑相间的鳞片在昏暗中泛着冷光，身子有手指粗细，正蜿蜒着往床边游。

岩松吓得浑身汗毛倒竖，抄起墙角的柴刀就要劈下去。

山里人都怕银环蛇，都说这蛇性子烈，咬一口能要人命。

可就在柴刀即将落下的瞬间，他愣住了。

那蛇没有扑向婴儿，也没有摆出攻击的架势，只是温顺地游到襁褓边，脑袋轻轻蹭了蹭依洛的小手。

依洛像是被这冰凉的触感惊扰，小嘴动了动，却没哭。

接着，蛇竟慢悠悠地蜷起身子，在襁褓边盘成个圈，把婴儿护在了中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岩松，没有丝毫恶意。

"岩松，住手！

"奶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拐杖在地板上顿了顿，"莫伤了灵物！

"岩松握着柴刀的手僵在半空："奶奶，这是银环蛇......""我认得。

"奶奶慢慢走过来，眯着眼打量那条蛇，又看了看神龛上的《易经》，"你看它的鳞片，银黑相间，像不像卦象里的阴阳鱼？

蛇属阴，婴儿属阳，这是阴阳相济，是来护着依洛的。

"她蹲下身，对着蛇轻声说："你是闻着娃的哭声来的？

是要做她的伴么？

"那蛇像是听懂了，轻轻吐了吐信子，蛇身又往襁褓边靠了靠。

奶奶点点头，对岩松说："古话说蛇灵送伴，福祸相担。

玉秀走了，山神派个灵物来陪娃，这是好事。

你忘了《易经》里说的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

这蛇和娃，就是天生的缘分。

"岩松半信半疑，可看着蛇温顺的样子，又想起妻子临终的模样，心里渐渐软了。

他放下柴刀，奶奶己经找了个竹编的小筐，垫上旧棉絮，对蛇说："以后你就住这儿，陪着依洛长大，我们供你吃食，保你平安。

"说罢，那蛇竟真的爬进了竹筐，盘成一团不动了。

"就叫它阿银吧。

"奶奶抚摸着筐边的纹路，"银者，洁也，灵也，正好配依洛。

"那晚之后，依洛的摇篮边就多了个特殊的守护者。

阿银很安静，大多数时候都蜷在竹筐里，只有依洛哭的时候，它才会游出来，用冰凉的身子轻轻蹭婴儿的脚丫。

奇怪的是，只要阿银一靠近，依洛的哭声就会慢慢停住，小手动着，像是在和蛇玩耍。

岩松白天要去山里干活，奶奶年纪大了，照顾依洛的担子就重了些。

可自从阿银来了，依洛反而好带了许多。

她不怎么哭闹，饿了就哼哼两声，尿了也只是小声叫，仿佛知道家里没有母亲哄她。

有时奶奶在灶房做饭，回头一看，阿银正盘在摇篮边，蛇头微微昂着，像个尽职的小哨兵。

有一回，寨里的野猫溜进屋里偷东西，爪子刚要扒拉摇篮，阿银"嗖"地窜了出去，竖起身子对着野猫发出"嘶嘶"的警告，鳞片都微微张开，银黑相间的花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威严。

野猫被吓得弓起身子，对峙了片刻，灰溜溜地跳窗跑了。

奶奶从灶房出来时，正看见阿银慢悠悠地爬回摇篮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真是条通人性的灵蛇。

"奶奶给阿银换了干净的棉絮，又在筐边放了些清水和鸡蛋碎，"《易经》里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你和依洛，就是气相投的缘分。

"她翻开那本旧《易经》，指着其中一页对岩松说："你看这兑卦，泽水润万物，蛇属水，娃属木，水生木，这是相生的卦象，往后阿银定能护着依洛。

"岩松虽然不懂什么卦象，但他实实在在地看到了阿银的好。

依洛满月那天，寨里的亲戚都来道贺，有人看到摇篮边的阿银，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礼篮。

奶奶却笑着解释："这是护娃的灵蛇，不是凡物。

"她把阿银的来历说了一遍，又讲起古寨里流传的故事——说很多年前，有户人家的孩子生了怪病，求医问卜都没用，后来一条青蛇守在孩子床边，没过几天病就好了。

"万物皆有灵，蛇在五行里属火，又藏水相，能通阴阳，辨吉凶。

"奶奶说得认真，"依洛命里缺火，阿银来陪她，正好补了这缺憾。

"亲戚们听了，虽还有些忌惮，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岩松好生照看。

日子在晨雾与暮霭间慢慢流逝，依洛的小脸渐渐长开了，皮肤白净，眼睛像山涧里的水一样亮。

阿银也长了不少，身子粗了一圈，鳞片越发光滑，银白的部分在月光下能泛出淡淡的光晕。

依洛学会翻身时，总爱往竹筐那边蹭，小手伸着想去抓阿银，阿银就会温顺地凑过去，让她摸自己冰凉的鳞片。

奶奶教依洛说话，说"阿银"两个字时，依洛只会咿咿呀呀地叫，阿银却像是听懂了，会轻轻吐吐信子回应。

依洛学爬的时候，阿银就在旁边陪着，它爬得慢，依洛爬两步就回头看看它，小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蛇的轻嘶和婴儿的笑声混在一起，在雾蒙蒙的木屋里回荡，竟成了岩松回家时最盼着听到的声音。

有一次依洛发了高烧，小脸烧得通红，迷迷糊糊地哭。

岩松急得要往镇上的卫生院跑，奶奶却拦住了他："夜里山路险，先等等。

"她把阿银放在依洛身边，又翻开《易经》，对着卦象念叨了几句，然后用温水给依洛擦身子。

说来也奇，阿银盘在依洛的胸口，一动不动，蛇身的凉意似乎带走了些热气，依洛的哭声渐渐小了，后半夜竟真的退了烧。

岩松看着沉睡的女儿和守护在旁的阿银，心里又敬又畏。

他开始相信奶奶的话，这蛇确实是来护着依洛的灵物。

他学着奶奶的样子，在神龛前给阿银上香，每次去山里砍柴，都会留意找些阿银爱吃的蛙类和小鱼，用竹篓装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竹筐边。

阿银似乎也懂得感恩，岩松晚归时，它会爬到大门口的石阶上等着，蛇身盘成一圈，像个小小的标记。

有一次岩松在山里崴了脚，一瘸一拐地回来，刚走到寨口，就看见阿银从路边的草丛里游出来，在他脚边绕了两圈，然后往家的方向游去，时不时回头看看他，像是在引路。

雾中的古寨依旧宁静，木屋的灯光在每个夜晚都会准时亮起。

依洛的摇篮慢慢换成了小木床，阿银的竹筐也换了个更大的。

依洛会走路了，摇摇晃晃地跟在阿银后面，阿银就放慢速度，配合着她的脚步。

有时依洛摔倒了，阿银会停下来，用蛇头蹭蹭她的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依洛忘了哭，反而咯咯地笑起来。

奶奶坐在竹椅上，看着院子里玩耍的一人一蛇，手里摩挲着那本旧《易经》。

书页上的卦象己经被她翻得卷了边，每一个卦辞都像是刻在了心里。

她知道，这雾中的灵蛇与新生的女娃，己经在命运的丝线中紧紧缠绕，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山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溪流的潺潺声，木屋的炊烟在雾里慢慢散开，带着饭菜的香气。

依洛的笑声和阿银的轻嘶，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交织，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唱着阴阳相济的缘分，也唱着山野间最质朴的守护。

岩松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切，心里的悲伤渐渐被暖意填满，他知道，有阿银陪着依洛，玉秀在天上也会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