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冬天，雪来得格外早。大雪山脚下的公社供销社里，
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清脆又单调。林念垂着头，手指在算盘上熟练地滑动，
账本上的数字一个个清晰地落下。她的生活，就和这账本一样，规整，平静，
一行行写的都是柴米油盐和各种票证。门帘被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掀开，
带进来一股凛冽的寒气。“信！”一个爽朗的声音打破了供销社的沉寂。
林念拨算盘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周望不是本地人，
口音里带着北方的硬朗，他是这片山区唯一的邮递员。
他每周都会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准时出现在她的柜台前，
身上总是带着一路的风尘。“周望，今天这么早。”林念站起身，
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公社的报纸和几封信。周望接过信件，却没有立刻走。
他把那个军绿色的邮包挪到身前，拉开拉链，在里面摸索着。他从邮包里，
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小簇东西。夏天是沾着露水的野草莓，秋天是火红的枫叶。而今天，
是几枝在风雪里依然挺立的腊梅，花瓣是剔透的黄色，带着一股清冽的香气。
他隔着高高的柜台，把那几枝腊梅递过来。“山里顺路见的，给你。
”他的脸上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笑，露出一口白牙。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林念没有说话，伸出手接了过来。花枝上还带着冰凉的雪意，触到指尖，让她缩了一下。
她找出一个空罐头瓶，装了点水，把腊梅插了进去，摆在柜台的角落。那抹明亮的黄色，
让整个灰扑扑的供销社都生动了起来。她从一开始的推拒，到后来的默契接受，
已经习惯了这份每周一次的惊喜。柜台成了他们交流的楚河汉界。她在这头，他在那头。
他们聊山外的世界，聊他送信路上遇到的趣事，比如哪家的狗又追了他二里地，
哪家的大娘非要塞给他一个热窝窝头。林念的话不多，大多时候是听众，
但周望总有办法让她开口。有一次，供销社进了新货，她为了搬一袋沉重的面粉，
不小心崴了脚。脚踝肿得很高，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她一瘸一拐地守着柜台，
想着等下班了再自己慢慢挪去卫生院。那天下午，周望送信回来，
推开门就看到她苍白的脸色。他没多问，只看了一眼她红肿的脚踝，就绕过柜台走了进来。
“你别动。”他丢下三个字，没等林念反应，就蹲下身，二话不说把她背了起来。
林念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他的后背宽厚又坚实，隔着厚重的棉衣，
依然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温度。从供销社到卫生院，几十里的山路。他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却始终没有放下她。林念趴在他的背上，
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风雪的味道。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有他宽厚的后背和温暖的体温。从那天起，林念的心彻底乱了。算盘珠子拨错了，
账也算串了行。她总是不自觉地望向门口，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入冬后，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年会是几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一场特大的暴雪即将来临。这天，是周望年前最后一次去最远最险的那条风雪邮路。
他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沉得厉害，风刮在脸上，跟刀子割一样。
他把信件和报纸放在柜台上，邮包却一直没打开。林念的心里空落落的。
“今天……没有花吗？”她问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失落。周望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林念手里。东西还是热乎乎的，
隔着油纸传来温暖的触感。林念打开一看，是一个烤得焦黄流油的红薯，
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天太冷，花都冻坏了，吃这个暖和。”他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念念。”他第一次这么叫她的名字。
林念的心跳漏了一拍。“等我跑完这趟，回来我们就去打结婚报告。”“好不好？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林念的耳朵里，每个字都砸在她的心上。“明年开春，
山路解冻了，我带你在屋后的山坡上，种满你自己挑的花。”林念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看着他被明媚开朗的脸庞和真挚，小心翼翼的眼神。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风很冷，吹得门窗呜呜作响。但她的心，是滚烫的。
周望得到了她的答复，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开了。他没再多说什么，
转身跨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我走了！”他回头对她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林念追到门口，大声喊道。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路的拐角，被灰蒙蒙的天色吞没。
林念站在供销社的屋檐下，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温热的烤红薯，久久没有动弹。天空中，
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脸颊上。她抬起头。第一片雪花，悠悠地飘落下来。紧接着，
是第二片，第三片……雪，比预报的来得更早，也更大。密集的雪片迅速模糊了远处的山峦。
林念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雪连着下了三天三夜。整个大雪山，
白得只剩下天和地。供销社的宿舍里，林念坐在床边，窗户的木楞上积了厚厚一层雪，
压得屋里光线昏暗。按日子算，周望早就该回来了。他走的那天是二十三，今天是二十六，
一来一回，最多两天。她每天都去公社通往山外唯一的路口。站在那里，
除了灌进脖领的北风，就只有不断加厚的积雪。什么都看不到。
公社里的电话线早被大雪压断了，广播也停了，只剩下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这里成了一座孤岛。“念念，吃点东西吧。
”社里的王大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走进来，放在桌上。“人是铁饭是钢，
这么干等着身子哪受得了。”林念没有回头，眼睛还望着窗外那片无尽的白。
王大妈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别等了，雪这么大，路早封了。周望那小子机灵着呢，
肯定是看天不对，在哪家老乡那歇脚了。”“等雪停了，路通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林念嘴上应着，心里却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喘不过气。第五天，雪小了些。
一阵嘈杂的人声和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了山里的死寂。是县里派来的抢险队，开着拖拉机，
带着铁锹和十字镐，总算清出了一条窄窄的通路。公社里的人都涌了出去，围在公社大院里，
七嘴八舌地问着外面的情况。林念也跟着人群走了出去。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军大衣，
满脸风霜的抢险队长。队长正跟公社书记说着什么，表情沉重。林念的心跳得很快，
一下一下，撞在胸口。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一线天。
”“雪崩。”“邮车。”每一个词都让她周身的血液冷一分。抢险队长的视线在人群里扫过，
最后落在了她身上，那是一种混杂着同情与不忍的表情。他朝她走了过来。
周围的嘈杂声瞬间远去，林念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鸣响。队长在她面前站定，
摘下头上的棉帽子，露出一头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邮车在经过‘一线天’路段的时候，
遭遇了雪崩。”他的声音很低，很沉。“连人带车，都被埋在了下面。”他停顿了一下，
似乎在寻找一种更委婉的说法，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那种规模的雪崩，根本没可能生还。
”“同志，节哀。”节哀。这两个字钻进她的耳朵里，又从她的心里穿了过去，
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度。所有人都来安慰她。王大妈抱着她，说着颠三倒四的宽慰话。
公社书记拍着她的肩膀，说周望是为了工作牺牲的，是英雄，是烈士，
公社一定会为他申请荣誉。可林念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的世界安静了。
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周望走之前说的那句话。“等我跑完这趟，回来我们就去打结婚报告。
”他答应过她的。他说开春要给她种一整个山坡的花。一个答应要给她春天的人，
怎么会死在冬天。她不信。她把自己关回那间小小的宿舍里，谁也不见。
王大妈在门外敲了半天门，她也没开。绝望和固执在她心里像枝桠一样疯长。他失约了。不，
他不会。他只是迷路了。雪太大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
就疯狂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她从床上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走到箱子前。
她翻出家里最厚的那件棉大衣，是她母亲亲手做的，压在箱底好几年了。
她又找出那盏还是嫁妆的马灯，擦去上面的灰尘，把煤油灌得满满的。
她把柜子里剩下的几个干硬的窝窝头都塞进一个布包里。王大妈大概是找书记要了钥匙，
推开门冲了进来。“林念！你疯了！你要去哪？”王大妈冲过来想拉住她。林念推开她的手，
力气大得让王大妈都愣住了。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去山口等他。”“我得让他看见光。
”王大妈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是去送死啊！那么大的雪，一线天都塌了，
你去有什么用！”“我不信。”林念看着王大妈，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信他给我的那个承诺。”她说完，不再理会身后的哭喊和劝阻，拉开门，
踏入了那片茫茫的白色风雪中。风雪刮在脸上，每一片雪花都带着锋利的刃。
林念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被大雪覆盖的山路上，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终于走到了人们口中的“一线天”外的山口。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脏沉了下去。路，
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高不见顶的白色雪墙，
彻底封死了通往外界的一切可能。风在这里汇聚，发出尖锐的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
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她。她缩着脖子，在山口附近寻找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下，
有一个天然凹陷进去的石窝，勉强能算是一个避风的角落。就是这里了。
她把背上的布包卸下来，身体已经冻得僵硬。她跪在地上，用一双已经失去知觉的手，
在石窝里扫开一片积雪，露出下面冰冷的黑色岩石。布包里的马灯被她小心地取了出来。
火柴盒已经受了潮，她划了好几次，才终于擦出一星微弱的火苗。她用身体护着那点火光，
凑近灯芯。“噗”的一声。昏黄的光晕亮起，在无边无际的白色和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撑开了一小片温暖的领地。那光很小，很微弱。却也固执得不肯熄灭。林念抱着膝盖，
缩在石窝里，将马灯放在身前。这是她在这里等待的第一天。日子在无尽的等待中，
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廓。白天，风雪稍歇的时候，她就缩在岩石下，一遍遍回想周望的脸。
他笑起来时露出的那口白牙。他把烤红薯塞进她手里时，那双眼睛里的认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