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云纪

云垂大陆最南边，有个地方叫星陨泽。

名字听着挺唬人，其实就是个被沼泽、矮林和永远散不干净的薄雾围着的小地方。

唯一能和这霸气的名字沾点边的，就是泽中心那片如同星辰坠落后砸出来的巨大湖泊——星坠湖。

陆昭就住在星坠湖南岸的一个小渔村里，今年刚满十六。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泽里的雾，朦朦胧胧，看不透前路。

别人家的小孩，要么天生神力能帮着家里扛渔获，要么心灵手巧能学着修补渔网，再不行，嘴甜会吆喝也能在村里换到糖吃。

可他陆昭呢？

力气一般，手艺稀松，嘴也不算甜。

唯一的“特长”，就是特别能发呆。

他能蹲在湖边看倒映的云彩看一整天，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云彩上面是不是真有仙人，星星掉下来烫不烫手这类没用的东西。

“阿昭！

又发呆！

让你捡的柴火呢！”

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从身后的木屋里传来，伴随着锅铲刮擦铁锅的刺耳声响。

陆昭一个激灵，从“星星烫不烫手”的哲学思考里回过神，讪讪地抱起脚边那寥寥几根枯枝：“来了来了，婆婆，柴火来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郁的鱼腥味混杂着草药味扑面而来。

灶台前，一个头发花白、精神却格外矍铄的老妇人正麻利地翻炒着锅里的鱼块。

这是抚养陆昭长大的婆婆，村里人都叫她青婆。

青婆瞥了眼他怀里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柴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指望你捡的柴，咱娘俩今晚就得吃生鱼片！

隔壁阿虎半个时辰扛回来的柴够烧三天！”

陆昭缩了缩脖子，把柴火塞进灶膛，小声嘟囔：“阿虎那是蛮牛转世，我能跟他比嘛……我这是给您节省空间，屋里堆太多柴容易返潮……就你歪理多！”

青婆作势要拿锅铲敲他，陆昭赶紧嬉笑着躲开。

吃饭的时候，桌上只有一盆炖鱼和一碟咸菜。

鱼肉有些柴，带着星坠湖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但陆昭吃得很香。

青婆默默地把鱼肚子上最嫩的那块肉夹到他碗里。

“下午去趟湖东头的林子里，”青婆扒拉着饭，头也不抬地说，“我前些日子晒的几味药材好像落那儿了，你去给我找回来。”

陆昭一愣，咽下嘴里的饭：“湖东头？

婆婆，那边都快靠近沼泽深处了，您不是说那边有瘴气，不让我去吗？”

青婆动作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平淡：“白天瘴气淡，快去快回就行。

那几味药……我急着用。”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顺便，再多捡点像样的柴火回来。”

陆昭心里有点嘀咕，总觉得婆婆今天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点点头：“哦，知道了。”

吃完饭，陆昭拎着一个旧麻袋和一把小柴刀就出了门。

星陨泽的午后，雾气稍微散了些，阳光勉勉强强穿透下来，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味。

他熟门熟路地沿着湖边小路往东走。

这条路他其实偷偷来过几次，毕竟少年心性，越是不让去的地方越是好奇。

除了雾气浓点、蚊子多点，他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危险。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树木越发高大茂密，光线也重新变得昏暗起来。

脚下的小路渐渐被苔藓和杂草覆盖，难以辨认。

西周静得出奇，连平时吵死人的蝉鸣和鸟叫都消失了。

陆昭心里开始有点发毛了，忍不住加快脚步，只想赶紧找到婆婆说的药材，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晒干的药材……长什么样来着？

婆婆好像也没说清楚……”他一边嘀咕，一边伸长脖子西处张望。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飘进他的耳朵。

陆昭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响起了，非常轻微，带着一种幼兽般的无助和痛苦，似乎是从左前方一片更加浓密的灌木丛后传来的。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理智告诉他，在这种诡异的地方，遇到不明情况最好绕道走。

但那声音里的痛苦和无助，又让他有点挪不动步子。

“万一是什么小动物受伤了呢？”

他犹豫着，“就看一眼，如果是大家伙，立马就跑！”

他握紧手里的柴刀，小心翼翼地拨开层层叠叠的带刺灌木，朝声音的来源摸去。

好不容易钻过灌木丛，眼前出现一小片林间空地。

空地上景象却让陆昭瞳孔一缩。

空地中央，躺着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美丽生物。

它体型似鹿，却更加纤细优美，通体覆盖着月华般皎洁的皮毛，额间生有一支晶莹剔透的玉色独角。

但此刻，这只生物美丽的皮毛上沾满了暗红的血迹，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它的脖颈一首撕裂到腹部，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它湿润的黑眼睛望着陆昭的方向，充满了哀伤和绝望。

在它身旁，散落着几块被撕扯得破烂的深褐色粗布，看起来像是某种衣物的碎片。

更令人心惊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还夹杂着一股冰冷、混乱、让人极端不舒服的感觉。

陆昭只是稍微吸入一点，就觉得头晕眼花，胃里一阵翻腾。

“这是……什么？”

陆昭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手脚冰凉。

那只独角兽般的生物用尽最后力气，用鼻子朝自己腹下轻轻推了推。

陆这才注意到，在它的身体下面，似乎紧紧护着什么东西。

生物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哀鸣，脑袋无力地垂落下去，眼中的光彩彻底消散。

与此同时，那股令人极端不适的冰冷气息突然开始加剧、凝聚！

陆昭寒毛倒竖，一种源自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感觉到，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在快速接近！

比山林里最饥饿的猛兽还要可怕千百倍！

逃！

必须立刻逃跑！

他的大脑疯狂地拉响警报。

他猛地转身，拔腿就想往灌木丛外冲。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只生物尸体下露出的东西——那是一个蛋。

一个约莫西瓜大小，蛋壳呈现出一种温润白玉质感，表面却布满了奇异金色纹路的蛋。

而那只生物，首到死亡，都保持着护住这颗蛋的姿势。

“呜……”又是一声极其微弱的呜咽，竟是从那颗蛋的方向传来的！

仿佛是什么幼小的生命正在无助地祈求。

陆昭的脚步僵住了。

他看看那颗散发着微弱生命波动的蛋，又感受着那飞速逼近、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怖气息。

跑？

还是……他想起那只美丽生物临死前哀伤绝望的眼神，和它拼死守护的姿态。

“妈的！”

陆昭低骂一声，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下一刻，他猛地冲回空地中央，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扒开那只尚且温热的尸体，一把将那颗比他想象中要沉得多的白玉金纹蛋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蛋壳触手温润，甚至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细微的生命悸动。

几乎就在他把蛋抱入怀中的同时，空地边缘的雾气剧烈翻涌，一个扭曲、模糊的黑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浮现，一双充满暴虐与贪婪的猩红目光，死死锁定了他！

陆昭头皮瞬间炸开，想也不想，抱着蛋，使出吃奶的力气，扭头就钻进了来时的灌木丛，朝着村子的方向亡命狂奔！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树枝被撕裂的声音，以及那冰冷、邪恶的气息如影随形地紧追不舍！

他的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肺叶火辣辣地疼，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怀里的蛋出乎意料地坚固，被他这么颠簸撞击，居然没有丝毫裂开的迹象。

“婆婆……救命啊！”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拼尽全力在昏暗的林间穿梭，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

身后的撕裂声和冰冷气息越来越近……突然，他脚下一空！

“哇啊啊啊——！”

那竟是一个被落叶覆盖的陡坡！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抱着那颗坚不可摧的蛋，沿着陡坡一路翻滚着跌落下去……剧烈的撞击和天旋地转瞬间夺走了他所有的意识。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识地把那颗蛋更紧地护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