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元年的雨,下得比往年更缠绵些。临安城外三十里,松风书院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
门楣上的“松风”二字被雨水浸得发黑,边角处还爬着几缕青苔。院内的梨树枝桠光秃秃的,
沾着湿漉漉的寒气,只有檐角悬着的那盏油灯,在雨幕里晃出一点昏黄的光,
像极了濒死者最后的呼吸。萧长汀坐在藏书阁的案前,指尖捏着卷边的《太上长生箓》,
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页上的蠹鱼洞。这本书是他三天前在阁顶的旧木箱里找到的,
封面早已朽烂,只剩后半卷勉强粘连,最末一页的“长生”二字下方,
一个不规则的破洞正好咬断了咒文,露出半截暗红色的竹纤维,像是未干的血。
窗外的雷声滚过,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萧长汀借着闪电的白光凑近看,
破洞边缘的残字弯弯曲曲,竟是“血”字的篆体轮廓。他眉头微蹙,
指尖划过那道残痕——松风书院自靖康年间创立,历经百年,藏书阁里的孤本虽多,
却从未有过这般诡异的典籍。“天地玄黄,万炁本根,阴阳相济,……以血为引,驻形长生。
”他轻声念出残存的咒文,尾音刚落,案上的油灯突然噼啪一声,灯芯爆出个火星。
萧长汀犹豫片刻,目光扫过窗外空荡荡的庭院——自去年同窗们或投军或归乡,
书院就只剩他一人守着这满阁的书,若真能长生,或许还能等到书院重开的那一天。
他闭上眼,齿尖用力咬破食指,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滴下来,正好落在破洞处。
血珠在纸页上晕开,像一条细小的红蛇,竟顺着残字的纹路游走,
恰好补全了那行断裂的咒文。就在血字干透的瞬间,檐角的油灯突然灭了。
萧长汀只觉浑身的血液像是被投入冰窖,瞬间冻结,紧接着又有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涌出,
顺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眼前闪过无数碎片——七岁时先生递来的第一支毛笔,
十五岁与同窗在梨树下折花饮酒,
十岁那年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平安符……最后所有画面都定格在铜镜里的那张脸:眉目清俊,
鬓角无一丝白发,正是他二十六岁的模样。雨停了。萧长汀扶着案沿站起身,
指尖触到铜镜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抬头望去,镜中人穿着青衫,玉簪束发,
眼底却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雾,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时光。案上的《太上长生箓》已化作飞灰,
散落在砚台旁,只有一片巴掌大的空白竹简静静躺在灰烬里,竹纹中泛着淡淡的银光,
像极了未干的泪痕。他弯腰捡起竹简,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握着一块活物。
萧长汀不知道,这夜之后,时间于他而言,不再是流淌的河,
而是沉重的债——他将永远停在二十六岁,看着春去秋来,看着故人离散,
却连衰老的资格都没有。藏书阁外的梨树上,不知何时落了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萧长汀走到窗边,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突然觉得这漫长的长生,或许比死亡更残忍。
2024年3月11日,凌晨三点的江城大学物理实验楼,
空气里还飘着焊锡和电路板的味道。青黛盯着量子随机跳频器的屏幕,
指尖沾着一点银灰色的焊锡。屏幕上的波形图忽高忽低,
像极了她昨晚没睡好的心跳——为了调试这台机器,她已经在实验室泡了三天。“再不稳定,
明天就得跟教授申请延期了。”她揉了揉太阳穴,伸手去按重启键。
就在指尖触到按钮的瞬间,实验室突然跳闸。应急灯亮起的刹那,机器发出刺耳的蜂鸣,
一道淡蓝色的光从屏幕里涌出来,裹着她撞向身后的墙壁。青黛只觉得天旋地转,
鼻尖突然钻进一股清新的竹香,取代了熟悉的化学试剂味。“唔……”她摔在柔软的腐叶上,
后背传来轻微的痛感。连帽卫衣的帽子滑下来,露出乱糟糟的短发,额前的碎发还沾着草屑。
青黛撑起身子,抬头望去,成片的翠竹直插云霄,竹叶上的水珠滴落在肩头,
带着初春的凉意。不远处的青瓦白墙藏在薄雾里,
门楣上“松风书院”四个字泛着陈旧的木色,笔画间还能看到岁月侵蚀的痕迹。“你是何人?
”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疑惑,却无半分敌意。青黛猛地回头,
看见个穿青衫的男人站在竹影里,手里握着柄桐木折扇,扇面是素色的,
边角处有轻微的磨损。男人的头发用玉簪束起,发梢还沾着雨珠,眉目清俊,气质温雅,
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人。“我……”青黛卡了壳。总不能说自己从八百年后摔进来的吧?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帆布包,指尖触到那支0.38mm的黑色中性笔,“我叫青黛,
是……来寻人的。”男人没追问,只是弯腰伸出手,掌心干燥温暖:“雨刚停,竹林湿滑,
姑娘若不嫌弃,先随我到书院避雨吧。”青黛握住他的手,跟着他穿过竹林。
书院的庭院很安静,只有石板路上的积水倒映着天光,几株梨树光秃秃的,
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男人边走边介绍:“在下萧长汀,是这松风书院的书生。
”“萧长汀……”青黛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茶室里,
萧长汀煮水烹茶,动作行云流水。他从竹篮里取出晒干的茶叶,放进粗瓷茶壶,沸水注入时,
茶香瞬间弥漫开来。青黛坐在竹椅上,看着他专注的侧脸,
突然想起背包里的《量子力学概论》——书里说过,
量子纠缠能让两个粒子跨越时空产生关联,难道自己真的穿越了?“姑娘尝尝?
”萧长汀将茶盏推到她面前,茶汤清澈,泛着淡淡的黄绿色。青黛看着茶盏里的倒影,
鬼使神差地掏出中性笔,拧开笔帽,在茶盏边缘写下“2024.3.11”。墨字刚落,
茶汤突然“滋啦”一声蒸发成雾,在空中凝出一道短暂的光痕,
像极了实验楼里示波器上的波形。萧长汀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笔上,
眼神多了几分探究:“这是……你的笔墨?”“是现代的笔。”青黛索性摊开手,
把笔递给他,“我来自未来,2024年的江城,是个物理系学生。刚才实验室跳闸,
我就莫名其妙到这儿了。”萧长汀接过笔,指尖触到光滑的塑料笔身,轻轻拧开笔帽,
看着黑色的油墨,若有所思。他沉默片刻,给她续了杯茶:“不管来自何时,都是客人。
松风书院虽破,尚可遮雨。”青黛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突然觉得这穿越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她不知道,此时萧长汀握着折扇的手在微微发抖——那茶盏里的字消失时,
他藏在袖中的空白竹简,竟也泛起了淡淡的银光,竹纹里的光痕,
与茶雾凝成的波形一模一样。接下来的两天,青黛就在书院里住下了。
萧长汀给她找了件干净的素色襦裙,教她辨认院里的草药,还带她去后山的溪流边打水。
青黛则给他讲现代的世界,讲汽车、手机、互联网,讲实验室里的量子实验。
萧长汀听得认真,偶尔会提出疑问,比如“汽车不用马拉,靠什么驱动?
”“手机如何传递声音?”,青黛都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第三天清晨,
青黛在茶室的竹椅上醒来,身边不再是青瓦白墙,而是熟悉的实验楼墙壁。
桌上的量子随机跳频器还在运转,屏幕上显示着一串奇怪的数字:“100.5,80.2,
95.7”,像极了萧长汀煮茶时不同阶段的水温。她摸了摸帆布包,
指尖触到一片干燥的梨花。花瓣上用墨写着“三日后见”,字迹苍劲,是萧长汀的风格。
青黛捏着梨花,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晨光,突然开始期待三天后的见面。
2024年3月14日,青黛提前两个小时就守在实验室里,
手里握着创可贴——这是她特意准备的“信物”,萧长汀煮茶时总容易烫伤手指。凌晨三点,
实验室准时跳闸。蓝光再次亮起时,青黛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站在松风书院的庭院里。
梨树下,萧长汀正握着折扇等她,扇面打开着,扇骨上刻着一个工整的“正”字。
“我记着你说的‘三日’,”他把折扇递过来,指尖指着刻痕,“怕自己忘了,便刻在这里。
”青黛看着那道浅浅的刻痕,心里一暖。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创可贴,撕开封皮,
递到他面前:“这个叫创可贴,你煮茶时若烫伤了,贴在伤口上,很快就能好。
我们定个‘时间公约’吧?我每次来,
都带一件现代的东西当信物;你在扇骨上刻‘正’字记相见次数;要是你忘了我,
我就念扇骨上的字唤醒你。”萧长汀接过创可贴,指尖触到那层薄薄的胶纸,
轻轻“嗯”了一声,把创可贴小心地放进袖袋里。接下来的日子,青黛成了松风书院的常客。
第二次穿越是在21天后,青黛带了两包压缩饼干。她记得萧长汀说过,书院的粮食不多,
常常吃野菜粥。萧长汀接过饼干,看着包装袋上的文字,皱着眉问:“这是……干粮?
”“是压缩饼干,一块能抵一顿饭。”青黛撕开包装,递给他一块,“你尝尝。
”萧长汀咬了一口,饼干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带着淡淡的奶味。他眉头皱成一团,
却还是慢慢咽了下去:“比战时的干粮……有趣些,就是太甜了。”青黛笑他古板,
却在他教自己临《兰亭》时,乖乖握着毛笔,听他讲每个字的笔画来历。
萧长汀的字写得极好,笔锋流畅,力道均匀。他握着青黛的手,
教她写“之”字:“‘之’字有二十七种写法,每种写法都有不同的韵味,
就像……你们说的量子,不同的状态,有不同的表现。”青黛愣了愣,
没想到他能把书法和量子联系起来。她看着宣纸上的“之”字,突然觉得古代的文人,
或许比现代人更懂“变化”的道理。第三次穿越,青黛带了台拍立得。
她想把和萧长汀在一起的瞬间留住,怕自己哪天也像他一样,忘了这段时光。按下快门时,
萧长汀下意识地闭了眼,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微微蹙眉。等青黛把照片递给他,
他看着上面的人影,愣了半天——照片里,他和青黛并肩站在梨树下,
背景是刚抽出新芽的梨树,青黛笑得眉眼弯弯,他则嘴角微扬,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这东西,能留住时光?”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夹进空白竹简里,指尖反复摩挲着照片边缘。
“是留住瞬间。”青黛纠正他,又从帆布包里掏出《量子力学概论》,
翻到元素周期表那一页,“你看,这些是构成世界的基本物质,
氢、氦、锂、铍、硼……就像你们说的‘金木水火土’,只是分类方式不同。
”萧长汀凑过来看,眼神专注。他指着“氢”和“氧”两个字,问:“这两个字,
是什么意思?”“氢是最轻的元素,氧是我们呼吸需要的元素,水就是由氢和氧组成的。
”青黛解释道。萧长汀点点头,从笔筒里拿出一支毛笔,在折扇上写下“氢”“氧”二字,
字迹工整:“我记下来,慢慢琢磨。”青黛看着他青衫上沾着的墨点,
突然觉得穿越的间隔时间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从最初的三天,到后来的二十一天,
每次见面,两人之间的羁绊都深了一分。她开始期待每次跳闸,
期待看到萧长汀在梨树下等她的身影,期待听他讲书院的故事。2024年5月,
青黛第四次穿越。她带了本硬壳笔记本,想让萧长汀把松风书院的故事写下来,
也想把自己每次穿越的心情记下来,以后老了,还能翻出来看看。可刚走进茶室,
青黛就愣住了——萧长汀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锉刀,正在打磨扇骨上的“正”字。
刻痕已经淡了很多,再过一会儿,恐怕就要完全消失了。“你在做什么?”青黛的声音发颤,
手里的笔记本差点掉在地上。萧长汀抬头,眼神里满是陌生,
像是第一次见她:“姑娘是何人?为何闯入松风书院?这扇上的刻痕,歪歪扭扭,
像是妖书惑人,我需磨去才是。”青黛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她想起萧长汀说过“怕与尘世羁绊太深”,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快步走到案前,
掏出那张拍立得照片,递到他面前:“你看,这是我们上次拍的,你还说要留着当纪念,
你忘了吗?”萧长汀接过照片,盯着上面的人影发呆,眉头紧锁:“我……为何没有印象?
这照片上的人,是我吗?”他指尖划过照片里的梨花,突然觉得心口发闷,
像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青黛没再解释,只是把笔记本放在案上,
翻开第一页,写下“青黛”两个字:“我叫青黛,下次见面,我还会来的。你要是想起我了,
就看看这笔记本。”她转身走出茶室,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庭院里的梨树已经开花了,
雪白的花瓣落在肩头,像是在安慰她。青黛抬头望着天空,心里默默祈祷:萧长汀,
你一定要想起我。回到现代后,青黛坐在实验楼的地板上,抱着膝盖,眼泪打湿了牛仔裤。
黑板上突然出现一行粉笔字,字迹苍劲,是萧长汀的风格:“勿念,十年后的我会记得你。
——萧长汀”青黛愣了愣,伸手摸了摸黑板上的字,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是他的体温。
她突然想起萧长汀掌心的空白竹简,或许,那就是他们之间的“锚”,即使记忆消失,
锚点也会记得彼此。嘉定七年,临安城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下时,
萧长汀站在书院的梨树下,手里握着本泛黄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