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站在沈家别墅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角落，觉得自己像一件被摆错了位置的旧家具。
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她眼睛有些发酸，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和食物的混合气味，并不难闻，却让她感到一阵阵窒息。今天是沈母，也就是她生物学上的母亲，林婉君的五十岁寿宴。满堂宾客，衣香鬓影，都是沈茴过去十八年在那个南方小县城里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她身上穿的是一条藕粉色的纱裙，是林婉君让造型师为她挑选的，说这个颜色“乖巧，不扎眼”。确实不扎眼，混在一众精心打扮、争奇斗艳的名媛千金里，她几乎要隐没在背景墙中。不像她的妹妹，沈家养了十八年的千金沈薇，此刻正穿着一身夺目的正红色曳地长裙，像一只骄傲的凤凰，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宾客之间，言笑晏晏，是当之无愧的焦点。
“姐姐，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呀？”沈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甜美，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她亲热地挽住沈茴的胳膊，力道却不容拒绝地将她往人群中心带，“快来，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都是和我们家世交的哥哥姐姐，你总是一个人待着，多闷呀。”
沈茴下意识地想挣脱，但沈薇的手挽得很紧。她被带到了几个年轻男女面前，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就是沈家刚找回来的那位真千金？看着挺文静的嘛。”
“薇薇真是善良，还特意带她来认识人，要是我，可没这份耐心。”
“乡下来的，估计连红酒都不会品吧？别待会儿出丑了。”
窃窃私语声并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沈茴的耳朵里。她垂着眼，手指微微蜷缩，指甲陷进掌心。她不是不会品，她只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不喜欢这种被人当成稀有动物围观的感觉。
沈薇仿佛没听见那些议论，笑盈盈地拿起一杯香槟，递给沈茴：“姐姐，今天是妈妈生日，我们一起去敬妈妈一杯吧？要说些祝寿词哦，我教你，很简单，就说‘祝妈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茴被半推半就地带到林婉君面前。林婉君正和几位贵妇聊天，看到她们，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
“妈，我和姐姐来给您敬酒，祝您生日快乐！”沈薇声音清脆，落落大方。
轮到沈茴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端着酒杯，有些紧张，张了张嘴，那句沈薇教她的文绉绉的祝词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她只是干巴巴地、用带着一点点难以完全磨灭的乡音轻声说：“妈……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话音落下，场面有瞬间的寂静。
林婉君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虽然很快恢复，但那一闪而过的失望没能逃过沈茴的眼睛。旁边一位珠光宝气的太太用手帕掩着嘴轻笑：“哎哟，沈太太，你这亲闺女……倒是挺朴实的。”
沈薇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娇嗔和一丝无奈：“王阿姨，您别见怪，姐姐刚回来不久，很多规矩还在学呢。妈，姐姐也是一片心意，您别介意。”她说着，亲昵地靠向林婉君，俨然一副贴心小棉袄的模样。
这一刻，沈茴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她所有的笨拙和不适，都成了衬托沈薇善良、得体、识大体的背景板。那种无形的排挤，比直接的恶言恶语更让人难受。
她默默退回到角落，仿佛这样就能获得一点安全感。宴会还在继续，欢声笑语像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她想起两个月前，刚刚被接到沈家时的情景。
那天下着蒙蒙雨，几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开着她从没见过的豪车，把她从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接走。奶奶红着眼眶送她到村口，一遍遍叮嘱：“茴囡，去了要听话，那是你亲爹亲妈，是好人家……”她当时心里有惶恐，也有一丝对亲生父母和大城市生活的隐秘期待。
然而，期待很快就被现实碾碎。
沈家很大，大得空旷冰冷。父母很忙，忙得和她说话的时间都按分钟计算。他们给了她一张额度不小的卡，一间比奶奶家整个房子还大的卧室，却吝于给她一个拥抱，或者一句温柔的关心。哥哥沈铮常年在国外，偶尔回来一次，看她的眼神也是疏离而客气的。
只有沈薇，这个占据了她身份十八年的女孩，无处不在。她用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尖锐的方式，不断提醒着沈茴的“不合时宜”。从走路姿势到用餐礼仪，从言谈举止到穿衣打扮，沈薇总能找到她“出错”的地方，然后“好心”地指出来，每一次都伴随着旁人若有若无的笑声和父母微蹙的眉头。
沈茴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她努力学习那些繁琐的规矩，努力模仿沈薇的说话方式，甚至试图把自己晒成小麦色的皮肤用粉底涂白。但无论她怎么做，似乎总是差了点意思。她就像一个强行塞进精美礼盒的土特产，再怎么包装，也掩盖不了内里的格格不入。
寿宴终于接近尾声。宾客陆续离去，偌大的客厅渐渐安静下来。沈茴拖着疲惫的身躯，想上楼回房间。
“沈茴。”林婉君叫住了她，语气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今天……你表现得太拘谨了。以后这种场合会很多，你要尽快适应。我们沈家的女儿，不能总是这样上不了台面。”
沈父沈明辉在一旁叹了口气，没说话，但那沉默比责备更让人难受。
沈薇乖巧地依偎着林婉君：“妈，您别生气，姐姐需要时间。我会多帮帮姐姐的。”
看着他们三人站在一起的样子，沈茴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熄灭了。她突然觉得无比疲倦，这两个月来所有的挣扎、委屈和孤独，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身上了楼。
回到那个华丽却冰冷的房间，沈茴没有开灯。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打开衣柜，拿出了自己当初带来的那个旧行李箱。箱子里是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还有奶奶给她做的一双布鞋。她把这些为数不多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一件件仔细地叠好，放进行李箱。
然后，她换下了那身藕粉色的纱裙，穿回了自己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镜子里的人，虽然面色苍白，眼神却透出一种久违的轻松。
她拿出纸笔，想写一封信，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没什么可说的了。她的存在，对这个家而言，本来就是个错误。
夜深了，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沈茴提着行李箱，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穿过空旷的客厅，打开了沈家别墅那扇沉重的大门。
冷风夹杂着雨丝瞬间扑了她满脸。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夜里。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很快就把她单薄的衣服淋透了。她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不知道该去哪里。回乡下吗？奶奶年纪大了，她不想让奶奶担心。身上的钱不多，甚至不够买一张回去的车票。
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寂将她淹没。城市这么大，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
她走到一个公交站台下，暂时躲避越来越大的雨。行李箱的轮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抱着膝盖蹲下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混着雨水一起滑落。
就在这时，两道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一辆线条流畅、价格不菲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停了下来。
沈茴下意识地抬起头，被车灯晃得眯起了眼。
车门打开，一把黑色的伞率先撑开，挡住了她头顶的雨。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上下来，锃亮的皮鞋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俊美得近乎凌厉的脸。男人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冷冽气场。他的目光落在蹲在地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沈茴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铺天盖地的心疼。
沈茴呆呆地看着他，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觉得这张脸……莫名地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这样的人物，如果见过，她怎么可能忘记？
男人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温度，碰触到沈茴冰凉的皮肤，让她忍不住颤栗了一下。
然后，她听到他用一种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一字一句地说：
“沈茴，我找了你很久。”
“以前是你捡我回家，给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现在，换我带你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