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二十二分，河边的风裹着水汽漫过来，带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腥气，
拂在脸上凉丝丝的。我和周梅并排躺在秘密基地的碎花垫子上，垫子边缘磨破了个小角，
那是我们好一个多月前在五巷的垃圾桶里翻到的，当时周梅蹲在地上，手指戳了戳垫子，
眼睛亮得像星星：“瑜，你看这个是露营垫，我在书上有看到，我们洗洗就能用！
”那天我们抱着垫子跑回家，在我家那栋楼的院坝用刷子刷一下午，晒了两天，
才拿到秘密基地的。现在把脸贴在垫子上，还能闻到洗衣粉和太阳的味道混着河边的风，
心里暖融融的。头顶的灌木丛垂着一串彩灯，五彩斑斓的光一圈圈绕在枝条上，
像挂了串小太阳。这灯是一年前在三巷的垃圾桶捡的，当时灯串断了三截，电线露在外面，
周梅蹲在地上研究了半个钟头，从口袋里掏出捡来的电线头和绝缘胶带，一点点接。
我记得她手指被电了一下，猛地缩回去，指尖红了一小块，却还是笑着说“没事”，
继续低头接。最后灯亮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梅梅太牛了，这都会，我看都看不懂。
我开心的夸着梅梅，夸的她都不好意思了，我们把彩灯拿回秘密基地，
看着彩灯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周梅的脸被照得黄黄的，嘴角翘得老高。我的左手边就是桥底，
黑黢黢的小空间里堆着我们的“宝贝”——一个破了洞的纸箱，里面装着五个玩偶，
每个都有故事。最上面是一对灰扑扑的小老鼠，是去年秋天在广场附近的那个小区捡的，
那天刚下过雨，小老鼠掉在泥坑里，脏兮兮的还吸满了泥水。周梅把它们抱起来，
用手挤了挤水，她说“你看它们多可怜，像没人要的小孩，我们带它们回家吧”。
现在小老鼠的已经非常干净了，我们把它们拿去广场的大水池里过了过水就干净了，
为此还被保安追。下面是个跳跳虎，右耳朵被狗咬了个洞，是在三巷垃圾桶捡的，
应该是刚丢的，还挺干净。回来后我用透明胶把洞缠了又缠，缠得厚厚的，
周梅笑着说“现在像戴了个小棉帽”；还有两个白兔子，一个缺耳朵，是在菜市场捡的，
卖菜的阿姨看着我们可怜，说“没人要了，你们拿去吧”，另一个还好好的，
是周梅在垃圾堆里扒出来的，她说“两个兔子凑一对才不孤单”；最底下是个小熊，
肚子那块裂缝掉了棉花，周梅把它缝好了，就是有点瘦。周梅现在正揪着垫子上的碎花，
手指一下下捏着花瓣图案。我戳了戳她的胳膊，小声说：“梅梅，我听我们班王浩说，
玛雅人预言明天是世界末日，你信吗？”她抬头看我，眼睛在彩灯下亮晶晶的，
摇了摇头：“不信，哪有那么容易末日。”“可我有点想知道末日什么样哎。”我翻了个身，
趴在垫子上，手撑着下巴，“要是真有末日，国家会救我们吧？就像电影里那样，
有艘好大好大的诺亚方舟，能装好多人。”周梅低头摸了摸身边的跳跳虎，
手指轻轻蹭过它的“棉帽”，声音轻轻的：“我们这种人，拿不到船票的。”“拿不到才好！
”我坐起来，眼睛一下子亮了，拉着她的手，“他们走了，商店里的零食、玩具、衣服，
肯定带不走！到时候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我要去零食店把草莓味的真知棒、巧克力派、干脆面都抱走，把蛋糕店的蛋糕都吃完，
还要去超市睡最里面那张软床——你记得吗？上次我们一起去看，那张床有粉色的花纹，
摸起来软乎乎的，躺上去肯定能做美梦！”周梅的嘴角翘了翘，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可眼神却有点暗，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你就知道吃和睡。”“还有手机！
”我越说越兴奋，手舞足蹈的，“我看到我们班李丽有个新手机，能玩愤怒的小鸟，
还能看动画片！到时候我们就拿个新手机，躺在软床上玩，早上起来先吃一包干脆面，
再玩游戏，多舒服啊！”周梅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攥紧了跳跳虎的耳朵，
声音低低的：“瑜，要是真有末日，我们可能活不到那时候。”我皱着眉，
把脸凑到她面前：“那也要先吃够了再死！我还没吃过汉堡呢，上次路过白胡子老爷爷店，
闻到里面的香味，我都流口水了！听说汉堡里有炸鸡肉，还有生菜和沙拉酱，一口咬下去，
肯定超香！”周梅被我逗笑了，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你真是个小馋猫。”“你不馋吗？
”我也捏回去，她的脸软软的，“你上次不是说，想尝尝草莓味的冰淇淋吗？
我们到时候去冰淇淋店，把所有口味都尝一遍，巧克力的、香草的、芒果的，吃个够！
”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从零食聊到以后想穿的裙子——我想要条粉色的，
上面有蕾丝花边；周梅想要条蓝色的，像天空一样的颜色。彩灯慢慢暗了些，风越来越凉，
周梅把胳膊抱在怀里，我赶紧把垫子往她那边挪了挪，两个人挤在一起，
她的肩膀靠着我的肩膀，暖暖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是妈妈给我的，一颗草莓味，
一颗橘子味，我把草莓味的递给她：“给你，吃了糖就不冷了。”她接过糖，剥开糖纸，
放进嘴里，眼睛弯了弯：“真甜。”我也剥开橘子味的，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心里也甜甜的。我们就这样靠在一起，看着彩灯一闪一闪，听着河水“哗啦哗啦”拍着岸，
偶尔有柳叶被风吹下来，落在垫子上，周梅会捡起来，折成小船，
说“等明天我们把它放进河里，让它漂到大海去”。突然“啪”的一声周围更暗了，
我知道是远处岸上的那家店关门闭店了，代表现在十二点整了。周围一下子静了，
连虫鸣都没了，只有河水的声音，还有柳树的枝条被风吹得“沙沙”响。
我没动安静的等了几秒，没看到天塌下来，也没看到地裂，忍不住叹口气：“唉，被骗了。
我还以为真有世界末日呢。”我转头喊周梅，她半天没动，过了会儿才低低应了声：“嗯，
回去吧。”我们从草丛里爬起来，我把彩灯的开关关掉，周梅去桥底看她的玩偶，
她蹲在纸箱前，一个个摸过去，小声说“晚安，小老鼠”“晚安，跳跳虎”“晚安，
小兔子”“晚安，小熊”，像在跟老朋友道别。我站在旁边看着她，月光照在她的头发上，
软软的，像蒙了层纱。我们把一块旧木板推过去盖在上面，然后我们一起往城中村走，
她的家就在河边往里走三栋的楼里，二楼，窗户上挂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窗帘。走到楼下，
周梅停下脚步，转头跟我说：“瑜，拜拜。”“梅，拜拜”我点点头，看着她转身走进楼道，
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的，她跺了跺脚，灯亮了，橘黄色的光从楼道口漏出来，
照在她的鞋子上——那是双旧布鞋，鞋尖破了个小洞，露出一点脚趾。我刚转身走了两步，
就听到二楼传来一声炸雷似的吼声：“周梅你死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吓得赶紧躲在墙角，心脏“砰砰”跳得飞快。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
像鞭子抽在肉上，然后是周梅的闷哼，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你弟弟妹妹在家闹了一晚上，你不管！白养你了是不是？”她妈妈的声音又尖又利，
“钱不会赚，就知道在外面野，吃白饭的废物！早知道生下来就掐死你！”“妈妈，
我错了……”周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很轻，“我下次不敢了……”“错了有什么用？
你弟弟要吃饼干，你去买啊！家里没水了，你去拎啊！就知道躲在外面！
”接着是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大概是碗或者杯子，还有周梅的哭声，越来越小，
像被捂住了嘴。我躲在墙角，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肉里，疼得发麻，可我不敢出声，
也不敢走。我想起上周周梅挽起袖子给我看她胳膊上的淤青，青一块紫一块的，像地图。
我问她怎么弄的，她低着头，小声说“妈妈昨天心情不好，又动手了”，我当时抱着她，
说“不疼不疼”，她摇摇头，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现在听到她的哭声，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我想冲上去敲门，想喊“别打她了”，可我不敢去，
我之前在家也这么被打，我也知道，等她们撒完气就好了。我只能死死咬着嘴唇，
眼泪掉在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直到楼上的声音小了些，我才偷偷转过身，
拔腿就往家跑。布鞋跑掉了一只，我也不敢停下来穿，捡了鞋提着，
光着一只脚在水泥路上跑，脚底被石子硌得疼，可我不敢停。
心里又悔又怕：早知道就不聊那么久了，要是早点让她回家，是不是就不会被骂了？
末日是假的，可周梅的疼是真的。到家的时候，爸妈房间的灯已经灭了。我踮着脚溜回床上，
把脏了的脚洗干净，躺在床上，还在发抖。可又有点庆幸，幸好爸妈没发现我晚归，
我也不用被骂、被打。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重，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还在跟周梅抢草莓味的真知棒。第二天早上八点，我被爸爸的电话铃声吵醒。
我想起昨天跟周梅说要一起去帮他带弟弟妹妹。赶紧爬起来，
从枕头底下摸出妈妈给我的一块钱，揣在口袋里，蹦蹦跳跳地出门了。走到城中村中部，
我发现不对劲——好多人往河边走，三三两两的，有的手里拿着没吃完的包子，
有的推着自行车，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一个阿姨跟旁边的叔叔说：“造孽啊，这么小的姑娘，
怎么就想不开了？”另一个爷爷叹了口气：“听说家里孩子多，日子不好过，可怜啊。
”我心里怪怪的，像有只小虫子在爬。我加快脚步往周梅家跑，我在楼下喊：“梅！我来了，
下来给我开门。”没人应。我想着她可能有事跟她爸妈出去了。等会再回来找她，
转身就往河边走——去凑热闹。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都往同一个方向走，
议论声也越来越清楚：“就在前面，河边那块，警察都来了。”“是啊，我刚才看到了，
小姑娘穿着蓝裙子，洗得发白的那种。”蓝裙子？我心里的慌越来越大，像要溢出来。
我跑得更快了，书包在背上“咚咚”响。到了河边，我一眼就看到了警戒线，
黄色的带子拉了一圈，里面站着几个穿警服的叔叔阿姨。河水泛着冷森森的光，
早上的雾还没散，空气里满是河水的腥气，比平时重多了。人群围着警戒线，
有人踮着脚往里看，有人在抹眼泪。我挤进去，小小的身子从大人的胳膊缝里钻，
没一会就钻到前面，我看到了——那是周梅。她躺在河边的草地上，身上盖着块白布，
白布下面露出来的，是她昨天穿的那件蓝裙子，洗得发白，裙摆上还沾着点泥土。
她的头发散在草地上，湿淋淋的，沾着草叶。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嗡嗡作响。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像被扔进了冰水里。
怎么会是她？昨天我们还在秘密基地聊世界末日，还说要一起吃汉堡，一起穿漂亮裙子，
一起长大的啊。我们才小学六年级，还没穿过真正的公主裙——周梅那件蓝裙子，
还是她妈妈穿旧的，她自己剪了剪缝的；还没吃过汉堡，上次路过白胡子老爷爷，
我们只能趴在玻璃上看里面的人吃；还没见过大海，周梅说她从书上看到，大海是蓝色的，
像天空倒过来，有好多好多贝壳；还没谈过男朋友，我们上次还开玩笑说，
以后要找个会给我们买零食的男朋友……怎么就……怎么就没了呢？我张了张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