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陵林家,自靖硕朝以书画传世,历经三代,虽不及沈家煊赫,
却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书香世家。府中博雅园,原是前朝太傅旧宅,林老太爷购得后,
添了曲水亭、秋爽斋、听竹轩诸处景致,尤以满园翠竹与秋菊闻名。这年九月,天朗气清,
金风送爽,正是博雅园菊花盛放之时,
林家嫡子林景恒便邀了表妹苏玉浓、世交史云卿并几个族中姐妹,来秋爽斋赏菊填词。
玉浓是景恒母亲苏夫人的侄女,三年前苏夫人族弟病故,弟媳改嫁,
便将年方十三的玉浓接来林家,住听竹轩。这听竹轩紧挨着博雅园的竹丛,推窗便见翠色,
玉浓性子也如竹子般清瘦挺拔,一手小楷写得端秀,填的词也带着几分孤高之气。
这日她穿了件月白绫袄,外罩浅碧色比甲,下面是水绿洒花裙,鬓边簪了朵新摘的白菊,
由丫鬟汀兰扶着,慢慢往秋爽斋去。园子里的菊开得正好,沿曲径两旁,堆着数十盆菊,
有 “绿云”“墨荷”“雪塔”“胭脂点雪” 诸般名品,最难得的是几盆 “银丝串珠”,
细长的花瓣泛着银光,垂下来如串珠一般。玉浓正驻足细看,
忽听身后有人笑唤:“玉浓表妹,怎的走这样慢?”回头见是史云卿,穿藕荷色杭绸褂子,
配着烟霞色裙子,手里捏着柄湘妃竹扇,身后跟着丫鬟画屏。云卿是金陵史家的二小姐,
史家与林家是世交,云卿常来枕石园小住,性子端庄温婉,通透大方,府里上下都喜欢她。
“云卿表姐,” 玉浓浅笑道,“这‘银丝串珠’开得真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云卿也凑过来,指着那菊道:“可不是?去年我在父亲书房见过一幅沈周的菊图,
里头就有这‘银丝串珠’,当时还不信真有这样的菊,今日见了,才知画里不是虚言。
”两人正说着,前头传来墨痕的声音:“苏小姐,史小姐,我们公子在斋里等着呢,
说再等会儿日头高了,菊上的露气散了,就不好看了。”墨痕是砚秋的贴身丫鬟,
穿青布夹袄,梳着双丫髻,手里捧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两盏新沏的雨前龙井。
玉浓与云卿接过茶,跟着墨痕往秋爽斋去。斋内已摆开一张花梨木长桌,景恒正坐在上首,
穿石青长衫,手里翻着本《菊谱》。见她们进来,便放下书起身:“可算来了,再等你们,
这菊都要谢了。”景恒今年十七,生得眉目清俊,性子温和,不喜科举仕途,
倒爱琢磨诗文书画。林老太爷虽常念叨他 “不务正业”,却也疼他是嫡子,由着他性子来。
他身边坐着族妹林疏影,疏影是二房的女儿,才十二岁,穿粉色袄子,
凑在景恒身边看《菊谱》。见玉浓她们来,便蹦蹦跳跳地迎上来:“玉浓姐姐,云卿姐姐,
你们看我哥找的这菊谱,里头还有怎么种菊的法子呢!”众人坐定,丫鬟们端上点心,
有蟹粉酥、杏仁茶、桂花糖蒸栗粉糕,都是应时的吃食。景恒道:“今日邀你们来,
一来赏菊,二来前儿得了一坛陈年花雕,正好就着菊,填几首词,你们看如何?
”云卿先应道:“好啊,前儿我还填了首《醉花阴》,正想请景恒兄和玉浓表妹指点呢。
”玉浓也点头:“只是我才疏学浅,怕填不好,倒扫了大家的兴。
”疏影拍手道:“玉浓姐姐最谦虚了,上次你填的《鹧鸪天》,我还背下来了呢!
‘竹影摇窗月半斜,清风送爽入帘纱’,多好啊!”景恒笑着摆手:“疏影别闹,
咱们今日就以‘菊’为题,填《临江仙》吧,不限韵,填好后大家评评,最好的,
我把那方刚得的端砚送他。”众人都道好,丫鬟们便铺纸研墨。玉浓握着笔,望着窗外的菊,
想起三年前刚到林家时,也是这样的秋日。母亲送她来,临走时偷偷塞给她一块龙鱼玉佩,
说 “若遇着可心的人,便……”当时她还脸红,如今想来,在林家这三年,
景恒待她素来温和,可他是远房表哥,自己寄人篱下,又怎能有旁的心思?正怔忡间,
忽听景恒唤她:“浓儿,在想什么?墨都干了。”玉浓回过神,见景恒正看着她,
眼神里带着关切,忙低下头,蘸了墨。慢慢写道:“露湿银丝凝冷香,疏篱斜倚秋光。
不随桃李斗芬芳。孤高存本性,清瘦傲寒霜。 偶伴骚人吟月下,何须蜂蝶相忙。
此生只合住金陵。竹边开最艳,风里暗留香。”写完,她将纸推到中间,
汀兰在旁小声道:“小姐这词,写得比从前更见心境了。”云卿也写好了,推过来,
词道:“金粟堆云开遍径,西园爽气盈怀。浅黄深紫斗奇佳。簪来斜插鬓,酿入醉流霞。
自古诗人多爱此,东篱把酒堪夸。劝君莫负好年华。眼前风景好,且共赏黄花。
”景恒看了两人的词,笑道:“云卿这首雍容平和,有大家之气;玉浓这首孤高清雅,
最合菊的本性。依我看,该是玉浓表妹得那方端砚。”疏影凑过来,看了玉浓的词,
道:“玉浓姐姐这首好是好,就是太冷清了,不像云卿姐姐的,看着就热闹。
”云卿笑着拍了疏影一下:“你这孩子,就知道热闹。玉浓表妹这是真懂菊,
菊本就不是热闹的花。”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是管家林忠来了,
在门口躬身道:“公子,老太太请您去正房,说有要事商议。”景恒皱了皱眉,
道:“知道了,我这就去。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回。” 说着便起身,墨痕连忙跟上。
景恒走后,斋里的气氛便淡了些。疏影拉着云卿看菊谱,玉浓则坐在窗边,
看着景恒离去的方向,心里竟有些不安。汀兰在旁道:“小姐,方才听墨痕说,
前儿漕运的船在扬州出了点事,丢了几船货,老太太许是为这事找公子。”玉浓心里一动,
林家虽有祖产,近年主要靠漕运和盐商生意支撑。若是漕运出了问题,
家里的用度怕是要紧了。正想着,忽听云卿道:“玉浓表妹,你可知前儿我母亲来,
说想给景恒兄说亲,女方是苏州张家的小姐,张家是书香门第,小姐也是知书达理的。
”玉浓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面上却笑道:“那很好啊,张家小姐我曾听说过,
一手琴弹得极好,与景恒表哥很配。”云卿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的意思,
只是你……” 话没说完,见景恒回来了,便住了口。景恒脸色有些沉,坐下后喝了口茶,
才道:“家里漕运的船在扬州被劫了,丢了三船绸缎,父亲已派人去查了。老太太说,
往后家里要省着些用,秋爽斋这些菊,明年怕是不能种这么多了。”众人都愣了,
疏影小声道:“那我们明年还能赏菊填词吗?”景恒勉强笑了笑:“自然能,只是要简省些,
种几盆寻常的菊就好。”玉浓看着砚秋的脸色,知道他心里烦,便起身道:“时候不早了,
我先回听竹轩,你们再聊。”云卿也道:“我也该回去了,母亲还等着我回话呢。
”景恒点了点头,叫墨痕送她们。玉浓走在园子里,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簌簌作响,
心里竟有些发凉。汀兰道:“小姐,别多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林家这么大的家业,
不会有事的。”玉浓没说话,回到听竹轩,推窗见竹,想起方才填的词,
自己莫非真要一辈子寄人篱下,看别人的脸色过活?2自漕运出事后,
博雅园里的气氛便淡了许多。往日里那些名贵的花匠都被遣散了,
只留了两个老园丁打理常有的花草。府里的丫鬟也减了些,汀兰如今要兼做洒扫的活计,
玉浓便让她不必时时跟着,自己能做的事,便自己做。这日傍晚,下了场小雨,天气转凉。
玉浓找出一件石青夹袄,是去年景恒送她的,料子极好,只是领口有些松了,便想缝补一下。
刚拿出针线,汀兰进来了,手里捧着个食盒:“小姐,这是厨房刚做的栗子粥,
墨痕姐姐送来的,说公子怕您晚上冷,让您趁热喝。”玉浓接过食盒,
打开见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栗子粥,还卧了个荷包蛋,心里暖了暖,道:“替我谢过墨痕,
也谢过表哥。”汀兰笑道:“小姐,公子待您是真上心,前儿还问我您这几日睡得好不好,
有没有添衣裳。”玉浓脸上一红,道:“表哥素来心善,待谁都好。”嘴上这么说,
手里的针线却慢了些。想起去年冬日,她偶感风寒,景恒亲自煎了药送来,
坐在床边看着她喝。还说 “表妹身子弱,要多注意保暖。”当时她只觉得表哥关怀,
如今想来,竟有些别样的滋味。缝完袄子,玉浓把粥喝了,便坐在窗边看书。
窗外的雨还没停,竹叶上挂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石阶上,倒有几分诗意。正看着,
忽听窗外有脚步声,抬头见是景恒,穿着件玄色雨披,手里拿着个油纸包,站在廊下。
“表哥?这么晚了,怎么来了?” 玉浓忙起身开门。景恒走进来,抖了抖雨披的水,
道:“刚从父亲书房回来,路过这里,见你屋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说着把油纸包递给她,“前儿去街里,见这家的糖炒栗子不错,给你带了些。
”玉浓接过油纸包,打开见栗子还温着,香气扑鼻,道:“表哥费心了,快坐,
我给你倒杯热茶。”景恒坐下,看着桌上的针线和那件石青夹袄,
道:“这袄子是去年送你的,还在穿?”“料子好,穿着暖和。” 玉浓端来热茶,
放在他面前。景恒喝了口茶,道:“漕运的事有眉目了,是扬州的盐商勾结海盗做的,
父亲已报了官,只是丢的货怕是找不回来了。老太太说,往后家里要省些,
你的月例……”玉浓忙道:“表哥不必说,我知道家里难,月例减些也无妨,
我平日里也用不了多少。”景恒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歉意:“委屈你了,从前在你家,
你也是娇生惯养的,来我家倒让你受了苦。”“表哥说哪里话,” 玉浓低下头,
“在林家这三年,表哥和舅母待我如亲女儿,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会觉得苦?
”两人沉默了片刻,景恒忽然道:“前儿云卿说,史家想给我提亲,是苏州张家的小姐。
”玉浓心里一紧,手里的帕子捏得皱了,却道:“张家小姐很好,表哥该应下。
”景恒看着她,道:“我没应,我说我还小,想再等两年。”玉浓猛地抬头,
撞进他的眼神里,那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忙又低下头:“表哥自有主张。
”景恒叹了口气,道:“玉浓,你可知我为什么不想应?”玉浓心跳得快了些,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