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走廊尽头女人紧张的哭声,像一张网,把我死死地罩住。
我靠在急救室外的墙上,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三小时前,我还在开视频会议,跟上欧洲的团队,讨论一个数据的进度。下一秒,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说我的妻子,温润,酿成车祸。
那一瞬间,世界是没有声音的。
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一路闯了多少个红灯,怎么到了医院,全都没有印象。我只知道,我老婆,就在里面。
急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门打开,医生摘下了口罩,一脸表情地对我说:“沉先生,已经生命危险了。万幸,脑部受到震动,还有左腿肿胀,没有伤到要害。”
我的那颗心脏突然在剧烈地跳动,“咚”的一声,砸回了胸腔。砸得我生疼。
“谢谢……谢谢医生……”我语无伦次,冲上去想握住他的手。
“不过,”顿顿医生的表情有点严肃,“病人起床后,可能会有暂时的意识混乱,或者……记忆缺失。这是脑震荡常见的后遗症,你们首先要做心理准备。”
“无力,只要人无力就好了。”我连连努力,无力,我根本没把“记忆缺失”这四个字,当回事。
温漾被推了出来,脸色白得像纸,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像个睡着的瓷娃娃。
我跟着她进了病房,握着她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就这么看着她,一夜没有合眼。
直到第二天早上,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她的睫毛,才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她要醒了。
我激动得心脏都快出来了,俯下身,声音都带着:“漾漾,你醒了跳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我看了五年意的,总是含着温柔笑的眼睛,此刻,却是一片茫然和……恐惧。
她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从噩梦里爬出来的,怪物。
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挣扎着想往后缩。
“你……你是谁?”
她的声音,沙哑,又充满了戒备。
我愣住了,心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漾漾,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很慎重啊,我是你老公。”我急切地解释着,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可什么都没有。
只是全然的陌生。
“老公?”她立刻听到了刚才天大的笑话,又像是因为极度的恐惧,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胡说!你放开我!我要找陈淮序!”
“陈淮序呢?!”她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尖利,“让他来见我!快点!”
陈淮序。
这个,我想,早就死在她过去的名字里了。
这个,七年前,她大学时的初恋。
这个,只存在于她旧照片里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此刻,却从她的嘴里,如此大声,喊了出来。
就像一把生了锈的、淬了毒的刀,毫不征兆地,戳进了我的心脏。
然后,狠狠地,转了一圈。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浑身的血,好像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窗外的阳光,那么温暖。
可我却觉得,自己,渴望掉进了一个,永不见底的,冰窟窿。
医生的最终诊断结果,是选择性失忆。
“这在临床上,并明显看到。”那位姓李的主任医师,拿着温润的脑部CT片,对着灯光,皱着眉头说道,“大脑为了自我保护,会主动封闭掉一些……它认为‘不重要’或者‘受到创伤’的记忆碎片。”
他说我很专业,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我只抓住了一个词。
“不重要?”我看着他,声音都在发抖,“医生,你的意思是,我和她结婚这五年,在她脑子里,都属于‘不重要’?”
李医生大概是被我的感觉吓到了,连忙摆手:“沉先生,你别激动。我只是打个比方。病人的记忆力,现在是断档在她二十一岁那年了,对吧?”
我麻木地点头。
二十一岁,大三,她和陈淮序,爱得轰轰烈烈的那一年。
“目前,从二十一岁至今,这七年的记忆,她都想不起来了。”李医生扶了扶眼镜,“这包括,她是怎么和前男友分手的,怎么毕业的,怎么工作的,当然,也包括……怎么认识你,和你结婚的。”
“那她什么时候能想起来?”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不好说。”李医生摇了摇头,“可能,明天睡一觉醒来,就好了。也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了。”
一辈子。
这个词,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回到病房的时候,温漾的父母也赶到了。
她妈妈正拉着她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温漾靠在床头,一脸的茫然和无措。她看着眼前这一对,自称是她父母的中年男性,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她连自己的爸妈,都不记得了。
可她,却偏偏,记得那个陈淮序。
何其论。
“漾漾,你再好好看看,这是爸爸,这是妈妈呀!”她哭着妈着说。
温漾只是,把脸,埋进了被子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别逼她了。”我走过去,轻声对岳母说,“医生说,不能刺激她。”
岳母终于看到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又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阿酌,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漾漾她……她怎么连我们都不认得了?”
我能怎么回答?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医生的话,安抚着那位老人。
等他们情绪稳定下来,我找到了一个机会,独自和温漾待了一会儿。
她很怕我。
只要我一靠近,她就浑身紧绷,就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
“你……你别过来。”她抓着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好,我不过去。”我停在两米开外,举起一本资料,截图我没有恶意,“我叫沉酌。温漾,我们……是夫妻。我们结婚五年了。”
我试着,用最平和的语言,向她陈述一个,对她而言,匪夷所思的事实。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
“不可能。”她总结道,“我不认识你。我……我的男朋友,是陈淮序。”
她说“陈淮序”这字的时候,那种戒备和恐惧,都消散了。取而代之,是一种,近乎于天真的,甜蜜和笃定。
希望,那个名字,就是她的全世界。
是她的,信仰。
“我们……早就分手了?”我艰难地从朋友里犯了这句话。
“你胡说!”她立刻反驳道,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好好的,我们昨天还一起去图书馆了!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骗我?”
昨天。
在她破碎的记忆里,时间,还停留在七年前的,某个,明媚的下午。
而我,这个,在她生命里,真实存在了五年的男人。
成了一个,居心叵测的,骗子。
我看着她,那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心里,就像被挖空了一块。
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突然觉得,很累。
比连续开七十二个小时的会,还要累。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无力感。
你要怎么去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不。
她不是装睡。
她只是,做了一个长达七年的梦。
那个梦里,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