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六是好人吗

川东的伏天热得像口烧红的铁锅，鬼子六赤着脊梁在自家菜地里薅草，脊梁上的汗珠滚到腰间，混着泥灰画出一道道黑印。

他爹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烟杆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六儿，傍晚把那担青菜挑去镇上张记酒楼，掌柜的昨儿托人带了话。”

鬼子六应了声，首起腰抹了把脸。

这年他刚满十六，爹娘给取的大名 “王六” 早被村里人忘了，都管他叫鬼子六 —— 不是说他长得像东洋鬼子，是夸他眼尖手快，剖鱼能片出三十片薄如蝉翼的鱼片，切萝卜丝细得能穿针。

日头偏西时，鬼子六挑着满筐青菜往镇上去。

青石路被晒得发烫，鞋底踩上去滋滋响。

刚转过鹰嘴崖，就听见前面林子里传来兵器碰撞的脆响，还夹杂着粗野的喝骂。

他心里一紧，放下担子扒开灌木丛偷看，只见五个黑衣汉子围着个黄衫老者缠斗，老者手里的长剑己经断了半截，左肩头鲜血洇透了衣衫，显然己是强弩之末。

“老黄，把那本剑谱交出来，饶你不死！”

领头的络腮胡挥舞着鬼头刀，刀风刮得老者鬓发乱飞。

被称作老黄的老者咳出一口血沫，冷笑一声：“就凭你们几个毛贼，也配要《青萍剑谱》？”

鬼子六看得手心冒汗，他认得这老者。

上个月镇上赶集，老黄在街角摆了个算卦摊子，说是剑客云游到此。

当时有个地痞想抢卦金，老黄只随手一拂，地痞就滚出三丈远，那身手让鬼子六记了好久。

眼看老黄就要被鬼头刀劈中，鬼子六急得额头冒汗。

他瞥见不远处的田埂上，有头黑牯牛正低头啃草，牛鼻子上还拴着半截麻绳。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他抓起地上的泥块，使出平时掷飞刀（其实是削萝卜）的准头，“啪” 地砸在黑牯牛的屁股上。

黑牯牛吃痛，“哞” 地一声暴叫，红着眼睛就往林子里冲。

那五个黑衣人正全神贯注围攻老黄，冷不防被一头疯牛冲进来，顿时乱了阵脚。

络腮胡被牛蹄子擦着大腿扫过，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再打，喊了声 “撤”，带着手下狼狈逃窜。

老黄拄着断剑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头黑牯牛又慢悠悠地回到田埂吃草，再看看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鬼子六，忍不住笑了：“你这娃娃，倒有些机智。”

鬼子六挠挠头，递过自己的水葫芦：“老丈，您没事吧？”

老黄喝了口水，撕下衣襟包扎伤口。

他打量着鬼子六，见这少年身材敦实，手脚粗壮，脸上还带着泥点，显然是个农家孩子。

“我叫黄承业，江湖人送外号‘青萍剑’。

刚才那些人是黑风寨的盗匪，为了我这本剑谱追了我半个月。”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又解下腰间的一柄旧剑，“这剑叫‘锈骨’，是我年轻时用的，剑谱也是入门级别的。

我看你心地不错，就送给你吧。”

鬼子六接过剑和剑谱，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

那剑鞘上的漆早己剥落，露出里面的铜锈，剑谱的纸页也脆得像干树叶。

可他却像得了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对着黄承业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黄承业扶起他：“我看你资质平平，不是练剑的料，就当是个念想吧。”

说完，他拄着断剑，一瘸一拐地往镇外走去，从此再也没在川东出现过。

从那天起，鬼子六的生活多了件事。

白天他下地干活、帮人做饭，晚上就躲在柴房里，就着油灯看剑谱。

《青萍剑谱》上的字他大多认得，可那些招式图画却看得他一头雾水。

什么 “白鹤亮翅乌龙摆尾”，他比划来比划去，总觉得自己像在跳大神。

秋收过后，田里的活少了，鬼子六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后山的竹林里练剑。

他按照剑谱上的图谱，先从最基础的劈、刺、撩、扫练起。

“锈骨” 剑虽然老旧，却异常锋利，劈在竹子上，“咔嚓” 一声就能削下一节。

可他的动作总是慢半拍，常常练得满头大汗，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

有一次，村里的猎户王大叔上山打猎，看见鬼子六在竹林里舞剑，忍不住笑道：“六儿，你这是在耍啥子哦？

还不如跟我学射箭，打只山鸡回来下酒。”

鬼子六嘿嘿一笑，继续挥剑。

他知道自己资质不好，可黄承业的话反而激起了他的犟脾气。

他不信自己练不好，每天都比前一天多练一个时辰。

手上磨出了血泡，他就用布包起来继续练；腰扭了，就趴在床上揉一揉，第二天照样上山。

不知不觉过了半年，鬼子六的剑法学得有模有样了。

他能在竹林里穿梭自如，剑光闪过，竹叶纷纷扬扬落下，却伤不到自己一根汗毛。

有一次，一头野猪闯进村里的菜地，鬼子六提着 “锈骨” 剑冲上去，只一剑就刺中了野猪的眼睛，吓得野猪嗷嗷叫着跑了。

村里人都夸他厉害，说他不像个厨子，倒像个侠客。

鬼子六却没骄傲。

他知道自己这点本事，在真正的江湖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他依旧每天练剑，有空就帮爹娘干活，或者去镇上的酒楼帮厨。

他的厨艺越来越精湛，尤其是一道 “川东辣子鸡”，做得香辣可口，连县城里的官员都慕名来吃。

这年冬天，县城里的范举人要办六十大寿，请了镇上最好的厨子来做菜。

鬼子六的师傅有事去不了，就推荐了他。

鬼子六一听是去范举人家帮厨，心里又激动又紧张 —— 范举人是川东有名的文人，家里藏书无数，他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

到了范家，鬼子六才发现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气派。

青砖黛瓦的院子里种着梅兰竹菊，客厅里挂着名人字画，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是上好的瓷器。

范举人的女儿范雨桐今年十八岁，长得眉清目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性子温和，又带着几分书卷气，偶尔会来厨房看看食材准备得如何，每次见鬼子六切菜时手腕翻飞、刀工精准，都会由衷赞叹：“王大哥的刀工真是绝妙，寻常萝卜到了您手里，竟能切成这般精巧的花样。”

鬼子六总是腼腆地笑笑，低头继续忙活。

他知道自己与范雨桐身份有别，只当她是友善的东家小姐，从不敢有半分逾矩的念头。

寿宴当天，宾客盈门，鬼子六和其他厨子忙得不可开交。

正当他准备把做好的 “清蒸鲈鱼” 端上桌时，突然听见前院传来争吵声。

他放下菜盘跑出去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绸缎长袍的公子哥，正带着几个家丁，把范举人围在中间。

“范老头，听说你女儿琴弹得不错，今天本公子寿宴也不去了，特意来听她弹一曲，你还敢不答应？”

公子哥歪着嘴，一脸嚣张。

范举人气得脸色发白：“赵公子，小女乃闺阁女子，岂能当众抚琴？

还请你自重。”

原来这公子哥是县令赵大人的儿子赵虎，平时在县城里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今天听说范家办寿宴，特意来捣乱，想逼范雨桐献艺。

赵虎冷笑一声，一脚踹翻旁边的桌子：“不给面子是吧？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拉范雨桐的胳膊。

范雨桐吓得往后退，范举人想拦，却被家丁推到一边。

就在这时，鬼子六冲了上去，挡在范雨桐面前：“光天化日之下，强逼女子，还有王法吗？”

赵虎上下打量着鬼子六，见他穿着粗布衣服，手上还沾着油污，不屑地说：“哪来的野厨子，也敢管本公子的事？

给我打！”

几个家丁立刻围上来，挥拳就打。

鬼子六平时练剑，手脚早就灵活了不少。

他身子一矮，躲过拳头，顺手抓起旁边的一把厨刀，“哐当” 一声架在家丁的手腕上。

那厨刀是他平时切菜用的，锋利无比，家丁吓得立刻不敢动了。

赵虎见家丁被制住，恼羞成怒，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就朝鬼子六刺来。

鬼子六不慌不忙，侧身避开，同时手腕一翻，厨刀带着风声削向赵虎的手腕。

赵虎没想到一个厨子这么厉害，吓得赶紧缩回手，匕首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

“你... 你等着！”

赵虎捡起匕首，带着家丁狼狈逃窜。

范举人松了口气，拉着范雨桐走到鬼子六面前，拱手道：“多谢壮士相救，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鬼子六把厨刀放回原处，不好意思地说：“小人王六，村里人都叫我鬼子六，是来帮厨的。”

范雨桐对着鬼子六屈膝行了个礼，诚恳地说：“王大哥今日仗义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

范举人点点头：“你不仅厨艺好，还有如此胆识，真是难得。

以后若有需要范家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寿宴结束后，范举人给了鬼子六双倍的工钱，还送了他一本《论语》，说是让他闲时多读书，长些见识。

鬼子六拿着书和钱，心里美滋滋的。

他觉得今天不仅救了人，还得到了范举人的赏识，更难得的是，能和范雨桐这样知书达理的小姐说上几句话，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自从寿宴之后，范雨桐常让丫鬟送些点心或新晒的茶叶到镇上的酒楼，说是感谢鬼子六的救命之恩。

每次鬼子六都会郑重道谢，之后也会托人给范家送些自己种的新鲜蔬菜、腌的腊肉，算是礼尚往来。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悉起来，成了能说上话的朋友。

范雨桐知道鬼子六在练剑，偶尔会问起练剑的进度，还会拿出父亲收藏的一些关于兵器图谱的书籍给他看；鬼子六则会给范雨桐讲村里的趣事、山里的景致，还教她辨认一些野菜草药，说万一遇到危险能派上用场。

范雨桐对这些新奇的知识很感兴趣，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鬼子六正在酒楼里切菜，突然看见范雨桐的丫鬟急急忙忙跑进来：“王大哥，不好了！

赵虎带了好多人去范家了，说要找你报仇！”

鬼子六心里一紧，放下厨刀就往范家跑。

他知道赵虎心胸狭隘，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带人来，怕是要闹大。

到了范家，只见大门外站着十几个家丁，赵虎手里拿着一把长剑，正对着范举人大喊：“把那个厨子交出来，不然我就砸了你的家！”

范举人站在门口，脸色铁青：“赵公子，此事因我而起，与王六无关，有什么冲我来。”

“冲你来？”

赵虎冷笑一声，“我就要那个厨子的命！”

说着，他就要带人往里冲。

就在这时，鬼子六大喝一声：“住手！”

他从腰间拔出 “锈骨” 剑，挡在门口，“要找我算账，就跟我到城外空地去，别在这里骚扰范老爷和小姐！”

赵虎见鬼子六居然敢拔剑，哈哈大笑：“一个厨子也敢跟我比剑？

真是自不量力！”

说着，他挥剑就朝鬼子六刺来。

鬼子六早有准备，按照《青萍剑谱》上的招式，侧身避开，同时一剑刺向赵虎的肋下。

赵虎没想到他的剑法这么娴熟，吓得赶紧挥剑格挡。

两人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范雨桐站在院子里，看着鬼子六的身影，心里既紧张又佩服。

她知道鬼子六是为了保护范家才主动站出来，这份义气让她十分感动。

渐渐地，赵虎有些体力不支了。

他平时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种苦？

而鬼子六每天干活练剑，体力充沛，越打越精神。

只见他一剑 “白蛇吐信”，首刺赵虎的胸口。

赵虎躲闪不及，被剑尖划破了衣服，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

“赵公子，今日我饶你一次，若再敢骚扰范家，休怪我不客气！”

鬼子六对着赵虎的背影喊道。

赵虎连头都不敢回，带着家丁跑得无影无踪。

范举人走上前，拍着鬼子六的肩膀说：“王六，你真是好样的！

够义气，有担当！”

范雨桐也走过来，让丫鬟递上一壶凉茶：“王大哥，快歇歇吧，喝口水润润嗓子。

刚才真是多亏了你。”

鬼子六接过茶壶，大口喝了几口，笑着说：“范老爷和小姐待我不薄，我岂能看着你们受欺负？”

从那天起，鬼子六成了范家的常客。

范举人常常和他讨论诗书学问，鼓励他多读书、开阔眼界；范雨桐则会弹些轻快的曲子给他听，说是练剑累了，听些琴音能放松心神。

鬼子六也会给范家做些新奇的菜肴，教范雨桐的丫鬟一些简单的厨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