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尾巴,热得像是被搁在蒸笼上,一丝风也无。窗外的香樟树叶子蔫蔫地耷拉着,
纹丝不动,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一声赶着一声,搅得人心头愈发烦乱。
林栋坐在自己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身下的旧藤椅随着他无意识的晃动,
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电脑屏幕亮着,是省教育考试院的志愿填报系统界面,
“提交成功”四个绿色的宋体字,像最终的审判,落定了。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胸腔里那股憋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浊气,似乎找到了一个缝隙,正一点点地往外渗。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也没有彻底的解脱,只有一种虚脱般的疲惫,
和一种踩在云端、脚下发软的悬浮感。做完了,终于做完了。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是本地新闻频道,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城市发展规划,
父亲林建国偶尔会提高音量点评两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
母亲王娟的脚步声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伴随着碗碟轻微的碰撞声。
这一切构成了林栋十八年来最熟悉的背景音,安稳,却也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就是这份过于坚实的“安稳”,让他最终按下了那个“确认提交”的按钮。放弃了的,
是班主任老李提到时眼睛会发光的名字,
是招生简章上恢弘的图书馆和听起来就走在时代前沿的实验室,
是那个遥远、庞大、充满了无限可能性和陌生感的城市——北京。选择的,
是家门口的这所省大,一所不好不坏、稳稳当当的普通一本,毕业了,
十有八九就在这座城市找份工作,买套房子,娶妻生子,
然后……然后大概就能看到几十年后的自己。他伸手关掉了电脑屏幕,房间里陡然暗了下来,
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一线斜阳,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一道昏黄的光柱。
那“吱呀”声停了,四周只剩下窗外永不疲倦的蝉鸣,和他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晚饭时分,
气压低得反常。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番茄炒蛋,青椒肉丝,凉拌黄瓜,
还有一海碗紫菜蛋花汤,都是林栋平时爱吃的。母亲王娟不停地给他夹菜,“多吃点,
看你最近瘦的,熬夜查学校信息累坏了吧?”她的目光里有种小心翼翼的探寻。
父亲林建国端着饭碗,吃得很快,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他没怎么看林栋,
视线落在电视屏幕上,但显然也没看进去。终于,他扒完最后一口饭,把筷子往碗上一搁,
发出清脆的“哒”一声。“志愿定了?”他开口,声音不高,
却带着惯常的、一家之主发起问询时的压力。林栋心里“咯噔”一下,
握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指甲有些泛白。他低下头,盯着碗里一粒沾着油光的米饭,“嗯。
”“给我看看最终打印出来的确认表。”林建国站起身,走到茶几边,拿起他的老花镜,
“我再最后核对一遍,别出什么纰漏。第一志愿,北航,第二志愿,北理工,对吧?
专业顺序我昨天又跟你捋了一遍,冲稳保垫,层次要分明……”林栋没动。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吞咽困难。王娟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丈夫,
勉强笑了笑:“先让孩子吃完饭再说嘛,也不急在这一时……”“怎么不急?
”林建国戴上眼镜,眉头习惯性地蹙着,“这是终身大事!早点确定,早点放心。表格呢?
”他的目光扫过来,落在林栋空着的双手上。空气凝滞了几秒。蝉鸣声趁虚而入,
变得异常清晰刺耳。林栋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胸腔的震颤,很凉。他抬起头,
迎上父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期待,有一种为他规划好一切的笃定。“没有表格。
”他说,声音干涩,“我……我已经提交了。”林建国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像是没听懂。
“提交了?什么时候提交的?我不是说了,最后定稿要给我过目吗?”“下午……提交的。
”林栋感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飘,“最终志愿是……省大。计算机科学与技术。”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被猛地掐断了。林建国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尊石雕。老花镜片后的眼睛,
先是茫然,然后是不敢置信,最后迅速积聚起风暴前的浓重乌云。他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省大。计算机系。
”林栋重复了一遍,奇迹般地,这一次声音稳了一些。尽管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砰!
”一声巨响,炸裂在沉闷的客厅里。不是巴掌,也不是拳头。是林建国猛地挥起胳膊,
将茶几上那只他用了多年、泡着浓茶的搪瓷缸子,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深褐色的茶水连同茶叶沫子四溅开来,在地砖上晕开一片狼藉的污渍。
白色的搪瓷缸身变了形,滚落到墙角,发出几声零落的脆响。王娟“啊”地惊叫一声,
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煞白。林建国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林栋,
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在空中微微颤抖。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起。“省大?!
计算机?!林栋!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啊?!
”怒吼声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似乎都簌簌往下掉,“老子辛苦一辈子,起早贪黑,
供你吃供你穿,送你上最好的高中,我图什么?!我他妈就图你能有出息!就图你能考出去!
考到北京去!站得高,看得远,别再窝在这个屁大点的小地方,像你老子我一样,
一辈子看人脸色,混不出个人样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痛心疾首:“北航!北理工!那是多么好的学校!那是首都!
是天子脚下!是多少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你的分数够得着!你明明够得着!
你居然……你居然给我报了省大?!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个窝囊废!
你把你自己的前程毁了!你把我们全家的希望都毁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栋脸上。
他僵直地坐着,父亲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耳膜,刺进他的心里。他想反驳,
想说省大也不差,想说他查过了,计算机专业很好就业,想说他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不想承受那么大的压力,
不想过那种被比较、被驱赶着不停向前、连口气都喘不过来的生活……可他张不开嘴。
在父亲这火山喷发般的震怒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老林!老林你消消气!
别吓着孩子!”王娟慌忙上前,试图拉住丈夫的胳膊,却被林建国猛地甩开。“消气?
我怎么消气?!你问问他!你问问他干的这叫什么事!”林建国兀自咆哮着,
目光猩红地瞪着林栋,“改回来!现在!立刻!去给我把志愿改回来!听到没有!
”“改……改不了了。”林栋的声音很低,带着颤,“截止时间……过了。”这句话,
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林建国。他踉跄了一下,似乎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那滔天的怒火转化成为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灰败。他看着林栋,
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仇人。“好……好……好得很……”他喃喃着,连连点头,
脸上是一种近乎惨笑的表情,“林栋,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会自作主张了……你行,
你真行……”他不再看林栋,也不再理会一旁吓得掉眼泪的王娟,脚步有些虚浮地,
转身走向阳台,“砰”地一声甩上了阳台的门,将自己隔绝在外面的夜色和蝉鸣里。
留下客厅里一片死寂,和满地狼藉的茶叶与搪瓷碎片。王娟看着儿子的样子,又是心疼,
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她走到林栋身边,没有立刻收拾地上的残局,而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眼泪掉了下来。“小栋啊,你……你这次真的太不懂事了!”她哽咽着,
“你爸爸……你爸爸他是不容易啊。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次高考,他背后操了多少心?
托了多少关系去打听学校、打听专业?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就是当年没能去成更好的大学……他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她说着,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快步走进卧室。片刻后,
她拿着一个深红色的、边角已经磨损的存折走了出来,递到林栋面前。“你看看!
你睁大眼睛看看!”她的手指用力地点着存折的封皮,“这是你爸和我,省吃俭用,
一点一点给你攒下来的!说是给你将来在北京买房付个首付……我们知道北京房子贵,
没指望全款,就想着,哪怕买个厕所那么大点儿的地方,也算是个落脚处,
不能让你在外面受了委屈……”王娟翻开存折,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存取记录,数额都不大,
但最后一页的余额,对于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巨款,
凝聚着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血汗。“可你呢?你一声不响,就报了省大!
你让我们……让我们这钱攒得还有什么意义?”王娟的哭声里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痛心,
“留在本地,家里是有房子住,可你这眼界呢?你的平台呢?你的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