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绑上山寨时,见到了传闻中的土匪养子陈野。
他叼着草根斜倚在虎皮椅上,脚边跪着两个替我求情的丫鬟。
大小姐?他用鞭梢抬起我下巴,你这般金枝玉叶,也配叫我哥哥?
后来我家遭难,他带兵血洗了仇家满门。
我拿碎瓷片抵着喉咙:现在配了吗?
他赤红着眼跪下来,颤抖着吻我染血的袖口:
阿玉...别怕哥哥。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连绵的群山吞噬。颠簸的马车猛地一顿,外面响起凄厉的惨叫和兵刃碰撞的刺耳声响。沈玉清攥紧了袖口,指节泛白,车内熏香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车帘被粗暴地扯开,一张虬髯凶悍的脸探进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大哥,逮着个肥羊!还有个顶标致的小娘子!”
混乱中,沈玉清被拽下马车,冷眼看着随行的护卫仆妇倒在血泊中,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不能露怯。沈家百年清誉,江南望族之首,她身为嫡女,纵是身陷匪窝,也不能折了风骨。
山寨聚义厅内火光跳跃,映得墙壁上悬挂的猛兽头颅影子张牙舞爪。喧嚣声在她踏入的瞬间诡异地静了下来。各种混杂着汗味、血腥味、劣酒气味扑面而来,她微微蹙眉,用绢帕掩住口鼻,目光清冷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正前方。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一身玄色短打,与周围粗莽的汉子格格不入。他斜斜倚靠在铺着完整虎皮的大椅上,一条腿随意地支着,嘴里叼着根枯黄的草根,漫不经心地嚼着。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本是极出色的样貌,却被眼角眉梢那股挥之不去的野性和戾气破坏了。他手里把玩着一根乌黑油亮的马鞭,眼神像是打量猎物般,落在沈玉清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玩味。
“哟,这就是沈家那位菩萨心肠的大小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厅愈发安静,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远道而来,我这穷山寨,怕是没什么能入你的眼。”
沈玉清唇线紧抿,不答话。
这时,两个原本在厅内伺候的丫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少当家开恩!这位小姐是好人,路上施粥赠药,您就饶了她吧…”
话音未落,陈野嘴角那点玩味的笑意骤然消失。他甚至没看那两个丫鬟,只是手腕一抖。
“啪!啪!”
乌黑的鞭影如同毒蛇,精准地抽在两名丫鬟背上,单薄的衣衫瞬间破裂,露出血痕。两人痛呼一声,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再不敢出声。
陈野收回鞭子,像是随手赶走了两只烦人的苍蝇,目光重新锁住沈玉清,缓缓起身,踱步到她面前。他身量很高,投下的阴影将沈玉清完全笼罩。那股迫人的野性气息更加清晰,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和青草的味道。
他用冰凉的鞭梢,轻轻抬起沈玉清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那双眼睛,近看更是漆黑,深处却仿佛有两簇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大小姐?”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生得确实标致,难怪沈老头当眼珠子似的藏着掖着。”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语气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这般金枝玉叶,也配叫我哥哥?”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沈玉清耳中。
沈玉清胸腔里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依旧清凌凌地回视着他,只是捏着绢帕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接下来的日子,沈玉清被囚在山寨一角僻静的木屋里,门外日夜有人把守。她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偶尔,她会听到关于那位“少当家”陈野的只言片语,野种、狼崽子、心狠手辣、身手莫测,是已故老寨主不知从哪儿捡回来养大的,如今寨子里大半势力都已在他掌控之中。
他偶尔会来,有时是深夜,带着一身酒气,靠在门框上,什么也不说,就那么阴沉沉地看着她,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有时是白天,他会拎着酒坛,坐在院外的石阶上,故意提高声音和手下谈论哪家商队油水厚,哪处官道好下手,言语粗俗,夹杂着下流的笑话,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窗口。
沈玉清始终沉默,要么临窗摹帖,要么煮水烹茶,将他视若无物。她带来的那点茶叶早已用完,便采撷屋后无名的野草,用滚水烫过,看蜷缩的叶片在粗瓷碗中缓缓舒展,氤氲出一点苦涩的清香,仿佛借此便能维系住江南沈家那一方天地间的风雅与秩序。
直到那日午后,她正对着一碗清亮的“茶汤”出神,陈野毫无预兆地推门而入。他似乎是刚与人动过手,额角带着未干的血迹,眼神比平日更加躁戾。他几步上前,一把挥落她面前的粗瓷碗。
“哐当”一声脆响,瓷片四溅,清亮的茶汤泼洒一地,浸润了干燥的土地。
“整天摆弄这些没用的东西!”他盯着她,胸口微微起伏,语气恶劣,“还真当自己是来这里做客的小姐?”
沈玉清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迅速消失的水痕,缓缓抬起头,目光静如深潭:“少当家若不喜,摔了便是。”
她的平静彻底激怒了他。陈野猛地伸手,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将她从凳子上扯起来,拉向自己:“沈玉清,你看清楚,这里是黑云寨!不是你们家那个假山假水的花园!你信不信我现在就……”
他凑得极近,火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带着浓烈的威胁。
沈玉清脸色微微发白,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但她依旧没有挣扎,只是抬眼,清晰地看进他翻涌着暴怒的眼底:“少当家若要做什么,何必等到今日。”
陈野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她,半晌,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跌退好几步,腰撞在桌角,一阵闷痛。
“哼!”他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开,砰地甩上了木门。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沈玉清粗重的呼吸声和手腕上那一圈鲜明的红痕。她慢慢蹲下身,捡起一片最大的碎瓷,边缘锋利,在从窗口透进的日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她将瓷片紧紧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那细微的痛楚,反而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镇定下来。
变故发生在初冬。一夜北风紧,山寨里似乎也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天快亮时,沈玉清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交谈声惊醒。她披衣起身,贴在门边细听,断断续续的字眼钻进耳朵:“江南…沈家…通敌…满门…”
轰隆一声,仿佛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她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慌忙用手撑住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通敌?满门?怎么可能?父亲一生清廉刚正,怎会……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接下来的两天,她如同行尸走肉。送来的饭菜原封不动地端走,她日夜枯坐,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像一株失了水分的玉簪花。
第三天夜里,风雪愈大。木门再次被推开,陈野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和新鲜血腥气走了进来。他似乎瘦了些,轮廓更加锋利,眼底带着连日征伐未褪的红丝,但那股吊儿郎当的惫懒神态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可怕的平静。
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声音沙哑:“沈家的事,你知道了?”
沈玉清没有回答,依旧维持着抱膝坐在床上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凝固的雕塑。
陈野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眼前。那是一枚染血的、属于沈家暗卫的腰牌,边缘已经磕碰得变了形,上面干涸的褐色血迹刺目惊心。
“七日,”他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砸在冰面上,“我带人截住了押送沈家男丁的囚车,晚了一步,只救下几个重伤的。女眷…被充入教坊司的,我派人去打点了,保她们性命无虞。”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主谋,是两江总督,周显仁。”
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睛,补充了最后一句:“周家满门,一百三十二口,昨夜,已屠尽。”
他说得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话语里弥漫开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气,却让沈玉清浑身一颤。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从那块染血的腰牌,移到他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的衣襟,最后,落在他看不出情绪的脸上。
良久,她轻轻笑了一声,笑声空洞而悲凉,在这死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然后,她动作轻柔却异常迅速地掀开薄被,下了床,赤足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一直紧握在袖中的右手伸出,掌心躺着那片早已被体温焐热,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碎瓷。
没有半分犹豫,她将瓷片最锋利处,精准地抵在了自己脖颈一侧微微搏动的血管上。冰凉的触感激得她皮肤泛起细小的栗粒。
陈野的呼吸骤然停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是毫不掩饰的惊怒:“沈玉清!你做什么!”
沈玉清直视着他,几天未进滴水,她的嘴唇干裂苍白,但那双曾经清冷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却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的火焰。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字一句,清晰地划破空气:
“陈野,”她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少当家”,也不再是任何带有意味的称谓,“现在,配了吗?”
瓷片的尖端已经刺破了娇嫩的皮肤,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红得触目惊心。
陈野死死盯着那缕血色,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胸口剧烈起伏,所有的冷静、所有的暴戾,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下一秒,这个桀骜不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养子,这个刚刚带兵血洗了仇家满门的煞神,“砰”地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跪在了她的面前。
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无法言喻的痛苦、恐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碰触她,又不敢,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冰凉的嘴唇,颤抖地吻上她染血的袖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从未有过的哽咽:
“阿玉……”他唤出了这个从未出口的、带着无尽亲昵与痛楚的称呼,“别怕…别怕哥哥……”
滚烫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赤红的眼眶中滑落,砸在她袖口的血迹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窗外,风雪正狂,呼啸着席卷天地,仿佛要淹没世间一切声响。
沈玉清抵在颈间的瓷片,没有松开,也没有更进一步。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跪在脚边、颤抖得如同濒死幼兽的男人,看着他那滴滚烫的泪,混着她冰冷的血,一起浸入粗糙的布料。
那冰与火交织的触感,从袖口皮肤处,一路灼烧,径直烫到了她空洞的心底最深处。沈玉清颈间的血珠,沿着瓷片锋利的边缘,缓慢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陈野跪地的膝盖前,在粗糙的木地板上洇开小小的、刺目的暗红。
他吻着她染血的袖口,身体颤抖得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那声“别怕哥哥”带着破碎的哽咽,不像命令,更像是绝望的乞求。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证明着这个世界仍在运转。
沈玉清抵着瓷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细微地颤抖着。她垂着眼,看着这个片刻前还掌控着她生杀予夺、此刻却卑微跪地的男人。他额角未处理的血迹已经干涸发暗,紧抿的嘴唇失去血色,赤红的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他自己焚毁的痛楚。
那滚烫的泪,透过单薄的衣袖,灼烧着她的皮肤。
良久,久到陈野几乎以为那锋利的瓷片下一刻就会彻底割开她纤细的脖颈,沈玉清紧绷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她没有放下瓷片,但施加在颈间的力道,悄然卸去大半。只是那尖锐的碎片,依旧虚虚地抵在原处,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陈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光芒,带着小心翼翼的狂喜。他不敢贸然起身,依旧维持着跪姿,只是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想要去触碰她握着瓷片的那只手。
“阿玉……”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松手,好不好?让我看看你的伤……”
沈玉清没有动,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断掉的风筝线:“沈家……真的没了?”
陈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尽量让声音平稳:“男丁……罹难二十七人。女眷,我的人已设法安置,暂时无性命之忧。”他顿了顿,补充道,“主谋周显仁及其嫡系党羽,已伏诛。周家……鸡犬不留。”
他说得简洁,但字里行间透出的血腥气,比窗外凛冽的寒风更刺骨。
沈玉清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早知道答案,但亲耳听人证实,那灭顶的绝望依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支撑着她的某种东西,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呵……”她又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笑,比哭更难听。
握着瓷片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哐当”一声,那片染了她血的碎瓷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陈野的膝边。
颈侧那道细小的伤口,因为压力的消失,又开始渗出鲜红的血珠,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蜿蜒出一道怵目的痕迹。
陈野几乎是立刻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一把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料,动作却在他靠近她脖颈时,变得异常轻柔,甚至带着一种虔诚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用布料按住那道伤口,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
沈玉清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像个失去灵魂的精致人偶,任由他摆布。
“疼吗?”他哑声问,目光紧紧锁着那道伤口,仿佛伤在他自己身上。
沈玉清缓缓抬眼,看向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曾经清冷如寒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疼?”她重复着这个字,语气平淡得可怕,“哪里还会疼?”
家没了,根断了,亲人离散,生死不明。肉体上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与那剜心蚀骨的绝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陈野被她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刺得心头剧痛。他想将她拥入怀中,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冰冷的身心,但他不敢。他只能笨拙地、一遍遍用指腹摩挲着按住伤口的布料边缘,仿佛这样就能传递去一丝微不足道的安慰。
“我会查清楚,”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如同立誓,“所有参与构陷沈家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所有落井下石、瓜分沈家产业的人,我会让他们百倍偿还。”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戾,是属于黑云寨少当家陈野的承诺。
沈玉清像是没听见,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窗外被风雪模糊的夜色里。许久,她才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为什么?”
为什么救她?为什么替沈家复仇?为什么……此刻跪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
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云端之上的大家闺秀,一个是泥沼之中的土匪养子。若非这场劫难,他们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陈野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看着她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侧脸,那些早已在心底盘桓了无数遍的、晦暗不明的情愫,此刻汹涌着想要破土而出。他想告诉她,从多年前那个江南烟雨朦胧的午后,惊鸿一瞥,那个撑着油纸伞、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就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烙印在了他心底最肮脏的角落。他想告诉她,得知她被绑上山寨时,他心底那隐秘的、卑劣的狂喜与恐慌。他想告诉她,每次故意用言语刺激她、看她清冷面具下强自镇定的模样时,他内心扭曲的快意与随之而来的懊悔。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那些阴暗的、不堪的、连他自己都鄙夷的心思,如何能玷污她的耳朵?尤其是在她遭受如此巨变之后。
他沉默着,只是更紧地、用尽量不弄疼她的力道,按着她颈间的伤口,仿佛这是他与她之间,此刻唯一真实的联结。
“因为,”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最终只给出了一个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信服的理由,“你叫我一声哥哥。”
尽管那声“哥哥”,是在那般屈辱和绝望的情形下,带着血和泪问出的。
沈玉清没有再追问。她累了,从身到心,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家破人亡的真相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而眼前这个男人的存在,他复杂难辨的动机,他炽烈到几乎灼伤人的眼神,都让她感到茫然和……一丝无法言喻的恐惧。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
“我累了。”她说。
陈野立刻道:“我守着你。”
沈玉清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她只是任由他扶着自己,走到床边,和衣躺下。陈野拉过那床单薄的被子,仔细替她盖好,动作间带着一种与他气质全然不符的小心翼翼。
他没有离开,真的就拖过那张唯一的凳子,坐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跳跃的油灯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与那些张牙舞爪的兽影重叠在一起。
风雪声不知何时小了些。屋内只剩下两人轻浅不一的呼吸声。
沈玉清闭着眼,却毫无睡意。颈间的伤口传来细微的刺痛,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身后那道目光的存在感太强,灼热、专注,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执拗。
她想起被绑上山寨初时,他的轻佻与羞辱;想起他每次出现时,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与野性;想起他方才跪在地上,吻她染血袖口时,那滚烫的泪滴。
这个叫陈野的男人,像一团裹挟着雷霆与烈焰的迷雾,危险,莫测,却又在她世界崩塌的瞬间,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
这个词让她心头泛起一丝荒谬的凉意。
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沈家的冤屈能否昭雪,不知道她自己,这个失去了家族庇佑的沈家大小姐,又将何去何从。
前路一片黑暗,风雪满途。
而身后,那个沉默守护的男人,是他的救赎,还是另一重更深的劫难?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今夜起,那个江南水乡里、被父兄精心呵护、只需吟风弄月的沈玉清,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颈间带着伤痕、心底埋着血仇、与狼共舞的……阿玉。
窗外的雪,还在下。夜色,正深。沈玉清在一片熹微的晨光中醒来。
风雪声已歇,窗外透进一种被雪映照过的、清冷的亮。她动了动,颈侧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提醒着昨夜并非噩梦。
她偏过头,看向床边的凳子。
陈野还坐在那里,背脊依旧挺直,但头微微低垂着,眼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似是累极了小憩。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劲装,额角的血迹也已擦净,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在沉睡中也未曾完全消散,反而添了几分沉郁。
他似乎睡得很浅,在她目光落过去的瞬间,眼皮便颤了颤,猛地睁开。
那双眼睛里初时还带着一丝刚醒的迷茫,但立刻就被锐利和警惕取代,随即,所有的情绪在看到她清醒地躺在那里时,尽数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关切。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宿夜未眠的沙哑,立刻起身走到床边,俯身便要查看她颈间的伤口,“还疼不疼?让我看看。”
他的动作自然而急切,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
沈玉清下意识地微微后仰,避开了他的触碰。
陈野的手僵在半空,眼神暗了暗,但并未强求,只是直起身,沉默地看着她。
“我让人送热水和吃食进来。”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比平日略显沉重。
很快,热水、干净的布巾、伤药,以及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糜粥被送了进来。不再是之前那些粗糙的饭食,粥熬得软烂,旁边还配了几样清爽的小菜。
陈野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站在桌边,亲自试了试水温,又将伤药的瓶子打开。
“过来,清理一下。”他命令道,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沈玉清坐在床上,没有动。她看着忙碌的他,看着这间囚禁了她数月的陋室,以及窗外那片被白雪覆盖的、陌生的山峦。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家没了,她像个物件一样,从一个牢笼,被转移到了另一个,由这个心思难测的男人掌控。
“我要下山。”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陈野搅拌粥碗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看向她,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凝结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不行。”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沈玉清追问,指甲掐进掌心,“沈家已不复存在,我对你而言,还有什么价值?”
陈野放下粥碗,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价值?沈大小姐,你现在是朝廷钦犯的家眷,走出黑云寨,不出十里,就会被官府的人抓去,或者被那些想拿沈家残余势力献媚的豺狼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床沿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气息迫人:“留在这里,我能护你周全,也能查清真相,替你沈家报仇。这就是你现在的价值,也是你唯一的选择。”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锁链,将她牢牢捆缚。
沈玉清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眼底那片幽深里,除了强势和控制,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一种她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东西。
“护我周全?”她轻轻重复,带着讥讽,“像昨夜那样,用我的血来证明你的‘护佑’?”
陈野的瞳孔猛地一缩,撑在床沿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显然被这句话刺伤了,呼吸骤然粗重了几分,眼底翻涌起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戳中痛处的狼狈和……痛楚。
他死死盯着她,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昨夜……是我不对。”
这几乎算得上是道歉了,从一个桀骜如他的男人口中说出,带着屈辱般的艰难。
沈玉清别开脸,不再看他。争辩毫无意义,她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见她沉默,陈野身上的戾气慢慢收敛了些。他直起身,退开两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把伤口处理了,把粥喝了。”他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命令式,带着不容置疑,“想要活下去,想要报仇,首先得让自己活着。”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山峦,背影挺拔却透着一丝孤寂。
沈玉清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粥,以及旁边的伤药。求生是本能,复仇是支撑她此刻没有彻底崩溃的唯一信念。
她缓缓起身,走到桌边,没有先用粥,而是拿起布巾,沾了热水,自己对着桌上的一面模糊铜镜,小心地擦拭颈间的伤口。血迹已经干涸,黏在皮肤上,牵扯着带来细密的疼。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毕竟从未做过这些。
窗边的陈野,虽然背对着她,但紧绷的肩膀和微微侧耳的姿态,显示他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动静。
终于,在她第三次因为牵扯到伤口而轻轻吸气时,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布巾。
“笨手笨脚!”他低斥一声,语气恶劣,但动作却异常小心。他用热水重新浸湿布巾,拧得半干,然后一手轻轻固定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擦拭她颈间已经凝固的血迹和昨夜他匆忙按上去的药粉。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触碰到她细腻的皮肤,有种粗糙的暖意。沈玉清身体僵硬,想要挣脱,却被他用巧劲按住。
“别动。”他命令,声音低沉,呼吸拂过她的耳畔。
她只能僵直地站着,任由他动作。距离太近,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皂角混合着一种独特凛冽的气息,像是雪后松林的味道。他垂着眼,专注地看着她颈间的伤口,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清理干净后,他拿起伤药,用手指蘸取少许,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一小道伤痕上。药粉带着清凉,缓解了刺痛。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种古怪的、紧绷的静谧在空气中蔓延。
上好药,陈野立刻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仿佛触碰她是什么烫手的事情。他指了指那碗粥:“喝了。”
然后,他又回到了窗边,恢复了之前负手而立的姿态,只是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沈玉清默默地坐下,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碗已经温热的粥。粥的味道很好,软糯鲜香,是她被绑上山寨后,吃过的最像样的一餐。
她吃着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那个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这个男人,暴戾、危险、心思难测,却又会在她自戕时崩溃下跪,会因为她笨拙的处理伤口而亲自上手,会记得让人给她熬一碗软烂的粥。
他像一团裹挟着冰雪与烈焰的迷雾,她看不透,也逃不开。
而她,沈玉清,曾经江南沈家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却只能被困在这土匪窝里,依靠这个她本该鄙夷的男人,苟延残喘,伺机复仇。
前路茫茫,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在这狼窝里,找到一条生路,甚至……一把复仇的刀?
粥碗见底,她放下勺子,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