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秋，上海滩绸缎庄女继承人沈知微，被迫与破落书香门第之子顾砚舟联姻。
新婚夜，她冷眼瞧他清瘦身影：“你顾家徒留清高，却护不住一方祖传砚台，如何护我沈家？
”他默默取出当票：“典砚之资，已救你铺中伙计性命。”她愕然发现，账本上消失的亏空，
竟成了他典当祖产填补的黑洞。当商会元老设局欲吞并沈家基业时，
顾砚舟以一支瘦笔写就雄文，揭穿惊天骗局。银杏纷飞的老宅院中，他握住她指尖：“知微，
我典当的是死物，赎回的，却是与你共度的浮生。”……十月的上海，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粘稠的凉意，像浸了冷水的杭纺，贴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霞飞路“云锦记”绸缎庄的后堂，算盘珠子的脆响急如骤雨，
噼啪敲打在沈知微紧绷的太阳穴上。父亲沈万山惯常红润的宽脸膛，此刻蒙着一层青灰，
他死死盯着账房递上的簿册，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几页纸。
“又亏空了三千大洋？”沈万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月第几回了？
库房里的上等湖丝，真长了翅膀飞了不成？”账房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沈知微放下手中那匹流光溢彩的苏绣软缎，指尖残留的丝滑触感瞬间被现实的粗粝取代。
她绕过堆叠如山的锦盒，走到父亲身边，目光扫过账本上那刺目的赤字，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绝非寻常损耗。有人，像蛀虫，正悄无声息地啃噬着沈家几代积攒的根基。
她抬眼望向窗外，对面新开张的“丽新洋行”霓虹招牌流光溢彩，刺得她眼睛生疼。
父亲沉重的叹息砸在地上：“老顾家…递了话，那门亲事…怕是要应下了。顾家小子顾砚舟，
如今，算是我们一条退路旁的浮木了。”沈知微的心猛地一坠。顾家，
那个只剩下几架子破书和一块摇摇欲坠“诗礼传家”匾额的顾家？
那个连祖传的、据说是前朝某位阁老用过的澄泥砚台都护不住，
早被顾砚舟的败家父亲典当殆尽的破落户？一股冰冷的屈辱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她沈知微，
云锦记未来的掌舵人，竟要成为维系家族不坠的祭品，被供奉给一个只剩下清高空壳的书生？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细微的锐痛，
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并非提线木偶的知觉。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映在她眼中，
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芜。婚期仓促得如同被驱赶的流云。十日后，沈家嫁女。
没有十里红妆的喧腾，只有一顶红呢小轿，在深秋萧瑟的风里，
悄无声息地抬进了顾家那位于南市旧巷深处、门楣已见斑驳的老宅。宅院深深，
几株高大的银杏树将金黄的叶子慷慨地铺满青砖地面，踩上去，是岁月碎裂的微响。
洞房花烛夜。龙凤喜烛高烧，烛泪无声滑落，在精雕的烛台上堆叠出厚重的红。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新漆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沈知微端坐床沿，
凤冠霞帔下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门轴“吱呀”一声轻响，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脚步声很轻，停在几步开外。她缓缓抬眼。红烛的光晕里，
站着一个清瘦的男子。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长衫，浆洗得有些发白，
衬得他身形愈发颀长单薄。面容是干净的，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鼻梁挺直，
唇线略显淡薄，紧抿着。这便是顾砚舟了。他手里端着一杯合卺酒，烛光在他眼底跳跃，
却照不进那深潭似的沉静。没有新郎惯常的局促或喜色，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沈知微心底那点被强行压抑的怨怼，被这平静彻底点燃。她猛地站起，
繁复的嫁衣裙裾扫过冰冷的地面。她几步走到他面前，仰头逼视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声音刻意淬了冰，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断玉：“顾砚舟。你顾家徒留清高，
连一方祖传的砚台都护不住，让它流落市井。你告诉我，”她微微倾身，
气息拂过他平静无波的脸，“你拿什么来护我沈家？
护我这被当成货物一般塞进你这破落门户的人？”屋内霎时静得可怕，
只有烛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顾砚舟的目光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
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极淡。他没有回避她的逼视，
只是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在旁边一张同样古旧的梨木圆桌上。然后，他沉默地转身，
走向靠墙一个半人高的红木书箱。箱盖开启，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在箱底摸索片刻，
取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并非银票，而是一张边缘已磨损发毛的当票。他走回来，
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轻轻放在沈知微面前的桌上。动作从容，
仿佛放下的是最寻常的书页。“癸亥年冬月廿七，城西‘德润当’。” 他的声音不高，
像初冬屋檐下将坠未坠的冰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典当之物，澄泥砚一方，
带紫檀原盒。作价，大洋两千整。”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当票上那模糊的印鉴处，
“这笔款子，十日前，经‘广源钱庄’孙掌柜之手，入了云锦记的账房。救的，
是铺子里摔断脊梁骨、等着钱救命的老伙计张全，和他一家五口的活路。
”沈知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
撞在冰冷的床柱上。癸亥年冬月廿七？
那正是云锦记账面上莫名其妙出现一笔“善款”、填补了部分亏空的日子！
父亲当时还念叨是哪位故人雪中送炭，竟从未深究！她脑中嗡嗡作响，
那个忠厚老实、在云锦记扛了大半辈子货的张全叔痛苦的面容，与眼前这张平静无波的脸，
还有那笔神秘填补的亏空，瞬间被这张轻飘飘的当票残酷地串联起来。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灼热的羞愧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刚才的质问，每一字每一句，
此刻都化作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她自己心上，发出响亮的回音。她张了张嘴，
喉咙却像被滚烫的丝线死死勒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烛光摇曳，将他清癯的影子投在墙上，
巨大而沉默，沉沉地压在她心头。新婚的晨光，苍白而清冷，透过糊着高丽纸的雕花木窗棂，
在顾家老宅幽深的地面上切割出模糊的光斑。沈知微一夜无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
顾砚舟早已起身，此刻正坐在临窗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后。书案古旧沉重，
边缘被岁月和无数翻阅磨得温润生光。他背脊挺直，微微垂首，手中握着一支细长的狼毫笔，
笔尖在泛黄的宣纸上缓慢而稳定地移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晨曦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
勾勒出清朗的轮廓，长衫的领口熨帖地衬着他修长的脖颈，那沉静的姿态，
仿佛已在此处书写了千年。沈知微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书案一角。
那里随意地搁着一本摊开的书，纸张脆黄，是明人文震亨的《长物志》。旁边，
一方极为普通的青石砚台，砚池里汪着浅浅一泓新墨，墨色乌沉。砚身朴素无华，
没有任何铭文或雕饰，与这古雅的书案、与那本讲求清雅格调的《长物志》相比，
显得格格不入。她想起昨夜那张刺目的当票，心头猛地一刺。
祖传的澄泥宝砚已为救她沈家的人而流落当铺，如今陪伴这位昔日清贵公子的，
只是这样一块随处可见的青石。她移开眼，心底那点因误解而生的愧疚，
此刻又混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沉重。日子便在一种奇异的静默中铺陈开。
沈知微每日清晨便乘黄包车赶往霞飞路的云锦记，
一头扎进那仿佛永远理不清的乱账、补不上的亏空以及对面丽新洋行虎视眈眈的阴影里。
顾砚舟则深居简出，终日与书案为伴。他极少过问铺中事务，
仿佛那喧嚣的商业战场与他隔着一个世界。沈知微偶尔深夜归家，
总能看见他书房窗棂透出的、那一点昏黄而执拗的灯火，像茫茫海上孤独的灯塔。
两人同桌而食，同檐而居，却似隔着无形的幕障。他话极少，她亦不知如何开口，
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直到那日。沈知微为了一笔至关重要的货款，
与一个难缠的客商周旋到深夜，身心俱疲地回到顾宅。推开自己临时用作账房的西厢房门，
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她心头一紧，
疾步冲到书桌前——只见原本堆放账册的地方，赫然一片狼藉！一盏倾倒的煤油灯摔在地上，
灯油泼溅，火虽已熄灭，但那叠记录着近期所有关键交易明细、她呕心沥血整理出的账册，
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焦黑的纸页蜷曲着，边缘残留着暗红的火星，犹自冒着呛人的青烟。
旁边，一只被打翻的茶杯，褐色的茶渍在焦黑的边缘洇开，像绝望的泪痕。这绝非意外！
有人蓄意纵火！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沈知微。她靠着门框，身体微微发抖，
连日来的压力、奔波、猜忌和此刻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毁灭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对面顾砚舟书房的方向。窗内，灯火依旧。那点昏黄的光，
在巨大的黑暗和挫败面前，显得如此遥远而微弱，甚至带着一丝冷漠。她闭上眼，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束缚，滑过冰冷的脸颊。指望他？
一个连自己书房都未必理得清的迂阔书生？指望他来理解这账册被毁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云锦记可能再也无法自证清白，意味着父亲多年的心血可能就此倾塌！她咬紧了下唇，
血腥味在口中弥漫。然而，翌日清晨，当沈知微带着满身疲惫和满心绝望，
强撑着再次走进那间弥漫着焦糊味的西厢房时，她愣住了。
那张被烟熏火燎、染着茶渍和焦痕的书桌上，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摞新的账册！纸张簇新，
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她颤抖着手翻开最上面一本。
熟悉的娟秀小楷映入眼帘——那是她的字迹！不，又不完全是。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几乎可以乱真，但笔锋间，却多了一份她所没有的刚劲力道和一种近乎刻板的工整。每一笔，
每一划，都力透纸背，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与决心都灌注其中。
账簿上那些被焚毁的数据、模糊的条目、复杂的往来，竟被一丝不苟、分毫不差地重新誊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