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翻越牛棚这个地方叫“牛棚”。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每天逼我劳动改造。
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知青”,轮流看管我。他们说我病了。我呸。我没病,
我只是不肯低头。今天早上,一个女知青来整理我的铺盖。她手脚很重,
把我的柜子翻得乱七八糟。突然,“啪嗒”一声。一样东西从我叠好的旧衣服里掉了出来。
一张泛黄的纸。我的心,猛地一停。是它。准考证。我冲过去,从地上把它抢回来,
死死攥在手心。纸上,是我用钢笔写的三个字:沈红娟。一笔一划,都是她的名字。
我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坏了。红娟的准考证怎么会在我这里?今天,就是高考的日子!
她没拿到准考证,怎么进考场?怎么回城?红娟是上海来的。家里成分不好,
她爹还在农场“改造”。她来这里八年了,身体早就被磨坏了。晚上咳血,白天背书。她说,
这是她这辈子唯2一一次能回家的机会。考不上,就得死在这片土地上。我答应过她,
一定让她考上。这张准考证,就是她的命。是她回上海的唯一一张船票。“我要出去!
”我抓着那张纸,就要往外冲。“我要去镇上!给红娟送准考证!”那个女知青一把拦住我,
脸上带着假笑。“林大爷,您要去哪儿啊?外面冷,快进屋。”她叫我“大爷”。
这是新的羞辱方式。想从精神上瓦解我。我吼回去:“滚开!别叫我大爷!我才十八岁!
”她不为所动,还想来抢我手里的准考证。“这是什么呀?给我看看。
”我像护着命一样把它藏进怀里。“你们休想!这是红娟回城的希望!你们这群人,
就是想破坏高考,想让我们一辈子烂在地里!”我推她,她却力气大得惊人。
又过来两个男知青,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林秀山!老实点!该吃药了!
”他们拿出白色的小药片。又是这套。想用药物让我服从。我拼命挣扎,把头甩得像拨浪鼓。
“我不吃!我没罪!放开我!我要去送准考证!”他们不听。强行把药片塞进我嘴里,
灌了我一口水。我被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色,从亮到暗。我的心,
一点点沉下去。完了。红娟一定在考场外等急了。她肯定在哭。是我害了她。都是我。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他们以为,天黑了,我就死心了。做梦!凌晨一点。 我醒着。
整个牛棚死气沉沉。 但我醒着。 那群“知青”以为我睡了。
他们以为用一扇铁门就能关住我。 做梦。我摸了摸怀里。 那张纸,
被我的体温捂得发烫。 红娟,别怕。 我来了。我拎起墙角的“扁担”。 铁的,
下面还带着轮子,滑溜溜的。 比生产队的木扁担好用。 我攥紧了。 这是我的武器。门,
我打不开。 但我能翻出去。 那道铁栅栏,一人多高。 在我眼里,跟没有一样。
我把“扁担”横过来,死死抵在栏杆中间。 左脚踩上去。 稳当。 我深吸一口气。
不是他们嘴里那个糊涂的老头。 是十八岁的林秀山。 能为红娟扛一百斤麻袋的林秀山。
右脚发力,往上翻。“咔啦!”一声脆响。 从我胯骨那儿传来。
我第一反应是:扁担断了? 低头一看。 铁家伙好好的。 那是什么断了?
一股钻心的疼,猛地炸开。 像有人拿凿子在我骨头里狠命地敲。
冷汗“刷”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我没管。 这点疼,算个屁。 能有红娟的前途重要?
能有她回不了城的痛苦吗?我咬住棉毛衫的袖口。 布料被我咬得死紧。
我能尝到一股汗味和血腥味。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 翻! 给我过去!
我整个人摔在雪地里。 脸埋进雪里。 冷。 雪粒砸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
……想到前几天,雪粒也砸在脸上。 一九七七年,公社后山。
我把一个冻得邦邦硬的柿子当冰球,铆足劲一脚抽射。 “嘭!” 好球!
不远处的碎裂声,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 我砸碎了大队部的窗户。 我跑过去看热闹,
只见沈红娟蹲在满地碎玻璃里。 她在捡。 不是捡玻璃,
是捡一本被砸烂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她把书页碎片小心地拢在一起,抬头冲我笑。
那笑,比雪地还干净。 “踢得好。” 她说。 “下次瞄准我脑袋,省得背公式。
”红娟为了高考准备了那么久……不行, 我林秀山,死不了。 红娟还在等我。我得走。
去三十里外的镇上。 去“公社中学”考点。 我得把准考证给她。寒冷在吞噬我的意志,
黑暗在捶打我的神经。这该死的环境像是要困住我的双脚,我得像个骑士我开始背。
给自己壮胆。 “氢、氦、锂、铍、硼。” 牙齿上下打架,咯咯作响。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但脑子是清醒的。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在救她。腿上的疼,
越来越像一团火在烧。 烧得我直犯恶心。我挺直了腰。 拖着一条废腿,走得更快了。
每走一百步,我就停下来。 手伸进怀里,摸那张“准考证”。 还在。 硬硬的纸角,
烙铁一样烫着我的胸口。 红娟还在等我。 我得快点。 她等着我去给她送船票。
一张能让她回家的船票。 我不能让她失望。2 雪夜狂奔我挣扎着站起来。
右腿不听使唤。 像一根断掉的木头,只能拖着。 每走一步,
那股剧痛就往我脑子里钻一次。我不在乎。 雪没过脚背。 赤着脚,踩在上面,
先是刺骨的冷,然后是麻,最后什么都感觉不到。 这场景,我太熟了。 一九七七年,
在河堤上,也是这么深的雪。我走不动了。 右腿像灌满了铅,每拖一步,
都像在骨头里磨刀子。 天还黑着。 三十里路,我就是爬,天亮前也到不了。
红娟会等不到我。 不行。 绝对不行。远处,有光。 橘黄色的,撕开了一道口子。
伴随着“嗡嗡”的轰鸣声。 是汽车。 我的救星。 那声音,像拖拉机。……那一年,
冰封的河面上,拖拉机也在“嗡嗡”地叫。 我躺在车斗里,叼着一根麦秆,晃着二郎腿,
哼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天真他妈的冷。 红娟就缩在角落里,冻得像只小猫。
但她没闲着。 她拿着一支钢笔,在自己的手背上写单词。天冷,墨水出来就结成冰渣。
她就用嘴哈一口气,用体温把墨水化开。那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英文,印在她青色的血管上。
我看得直乐。 “我说沈红娟,你这是手当纸,血当墨啊。
” 我嘲笑她:“这还没考上呢,就先失血过多了。”她抬起头,瞪了我一眼。 她没生气,
随即笑了起来,眉毛弯弯的,像月牙。她走到我跟前,抓起我的手腕。 我还没反应过来。
她反手就把那带着墨迹的手背,往我脸上一抹。 “你脸皮厚,”她说,“替我存点文化。
”我愣住了。 脸上,是冰凉的墨水印子。 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
那一下,比雪还凉,却比火还热。……我冲到公路边。 对着那团橘黄色的光,拼命挥手。
“停一下!停一下!” 我不管不顾地吼。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一辆拉满了白菜的货车停在我面前。车窗摇下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探出头。 “你干啥!
不要命了!” 他看到我,也愣住了。 一个赤着脚,只穿着单薄棉毛衫的家伙,
在雪地里傻站着。“师傅……行个好……”我的牙齿在打架,
“我去镇上……送准考证……” 我从怀里掏出那张纸,像举着一面旗。
“耽误了她……她就回不去了。”司机盯着我看了半天。 他大概觉得对面人疯了。
但他没骂我,也没开车走。 他下了车,从驾驶室后面扯出一条麻袋。
一股子土豆和泥土的味儿。 他把麻袋披在我身上,像给我穿上一件盔甲。 “上来吧。
”他说。我被他扶上副驾驶。 车里的暖气,像一只温暖的手,把我整个人都抱住了。
我这才感觉到,我快冻僵了。车子重新发动。 司机没再问我什么,只是偶尔瞟我一眼。
我裹着那条粗糙的麻袋,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这感觉,就像和红娟那晚晒谷场的火。
……那天晚上,我偷了柴油,想给红娟烤个红薯。 结果火生大了,差点把麦垛给点了。
她用身体护住麦垛,一把抢过油管,冲我发火。 “你想让全村人点不着灯?
”我嘴硬:“高考而已,大不了再插队十年。” 她听了,没再骂我。 只是把油管拧紧,
看着那堆火星,轻声说:“我娘去年瘫了,我想考医学院,学康复。”“家里大伯都嫌弃她,
把她丢在阴湿的小房间,每天吃点残羹冷炙,还经常又骂又嫌弃” 她看着我,
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我想建一个院子,让人老了……不挨骂。
”……车跑了不知道多久。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 “师傅只能送你到这了,
前面进镇得绕路。” 他从座位底下,掏出一双鞋。 绿色的,胶底,高帮。 “穿上吧,
脚还要不要了。”是解放鞋。 一九七七年最时髦的款式。 我低头看着那双鞋,眼眶一热。
这趟,稳了。我下了车,冲司机鞠了个躬。 他摆摆手,一脚油门,消失在夜色里。
我穿上鞋,不大不小,正好。我摸了摸怀里的准考证。 红娟,我来了。
穿着你最喜欢的鞋,来送你去建那个不挨骂的院子了。3 重逢脚下的解放鞋,
踩在坚实的柏油路上。 真带劲。镇口到了。我停下脚步,傻眼了。不对。 全都不对。
记忆里低矮的红砖房,公社大院,全没了。眼前,是一个高大的水泥盒子。 方方正正,
晚上还亮着灯,像个巨大的灯笼。 这是什么地方?我往前挪。 门口立着一块大理石牌子,
滑得能照出人影。 上面刻着一排我不认识的鬼画符。 我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新……什么……服务……什么…… 不认识。 但最后三个字,像一道雷,劈在我眼睛里。
沈红娟。 是她的名字! 我再往前凑,看她名字前面的小字。 “创办…监……监考人?
” 对!肯定是监考人! 我就说,她这么厉害,肯定能当监考人! 她总是这样,
喜欢把事情搞得很大。……那年,我撬了公社广播站的锁。 拉着她进去,
对着麦克风“嗷嗷”地吹口哨,学狼叫。她没理我。 从怀里掏出一卷稿纸,
把频道切到“考生答疑”。她清了清嗓子,对着麦克风,用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声音开始念。
那声音很温柔,但每个字都像有光。“各位知青战友,
大家好……” “……老年人不是包袱,他们是活过我们未来的老师……”我愣住了。
趴在广播室的玻璃窗外,看着她认真的侧脸。 她脸颊冻得通红,
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我撇撇嘴,觉得她真傻。 但我的手,
却悄悄伸向了外面的音量旋钮。 我把它拧到了最大。得让全公社的人,
都听听这个傻姑娘的声音。……我笑了。 她果然做到了。 把自己的名字,
刻在了‘’考场‘’门口。我挺起胸膛,把身上的麻袋紧了紧,大步走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还亮。 地上是光滑的,像政府大院里抹了蜡的地板。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子后面打哈欠。 我冲过去。“同学!
” 她被我吓了一跳,抬起头。 “大爷,您找谁?”她看到我这副样子,眼睛睁得老大。
但她没害怕,视线落在我手腕上那个塑料圈上。 她拿起一个像大哥大一样的东西,
对着我的手腕“嘀”了一下。我没管,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 “同学!快!
沈红娟在哪个考场?我是来给她送准考证的!”我急得满头是汗。 小姑娘看着我,
眼神变了。 那不是看疯子的眼神。 是一种……我说不出的感觉。她没挣扎,
反而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大爷,您别急。” 她指了指走廊尽头。 “沈老师啊,
她在204,我带您去。”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她在等您呢。”204。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 跟着她往里走。 走廊两边,挂着一排排的相框。
“优秀学生榜”吧,我猜。 我没细看,我的眼里只有204的门牌。 到了。
护士推开门。 “沈老师就在里面。” 我冲了进去。那不是考场。
墙上挂着一排更大的照片,正中间那张,最大,最显眼。 我抬头看去。 整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