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晚高峰的车流像凝固的岩浆，在柏油马路上缓慢涌动。许妍站在公交站台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带——那根带子已经磨出了毛边，就像她这二十三年来的人生，总在粗糙的边缘反复拉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两下，是房东发来的催租信息。许妍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时，指腹蹭到了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工资条。三千七百块，扣除房租水电和给养父母的生活费，这个月又得靠泡面度日。她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抬头望向对面写字楼亮着的灯火，那些格子窗里的光，像一个个遥不可及的星子，映得她眼底的疲惫愈发浓重。
原生家庭是她不敢触碰的疤。养父母家在老城区的筒子楼里，永远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无休止的争吵。养母总说她是“讨债鬼”，养父喝醉了就对着墙根咒骂，说当年若不是医院抱错，他本该有个能考上名牌大学的亲生女儿。许妍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她学会了在争吵声里缩在墙角写作业，学会了用沉默应对所有指责，也学会了把对温暖的渴望死死压在心底。
公交终于蹒跚而来，许妍随着拥挤的人潮挤上去，被夹在汗味和尾气混合的空气里。她闭了闭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下午经理的话：“许妍，这个项目你搞砸了，这个月绩效扣完。”她明明熬了三个通宵核对数据，可最后签字的副主管把错误推到了她头上。她想争辩，可看着对方轻蔑的眼神，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这样没背景没依靠的人，在食物链底端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公交车到站，许妍随着人流下车，拐进通往出租屋的窄巷。巷子里堆着垃圾桶，苍蝇嗡嗡地盘旋，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她踢到一块石子，石子滚进排水沟，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沉闷又无力。
就在这时，两道刺眼的光束从巷口射来，紧接着是引擎熄灭的声音。许妍下意识地眯起眼，看到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巷口，车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低调的光泽。这种车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她皱了皱眉，加快脚步想绕开。
“请问……是许妍小姐吗？”一个温和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许妍脚步一顿，转过身。车旁站着一男一女，大约五十岁上下。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眼间带着商场精英特有的沉稳，可此刻眼神里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激动，有忐忑，还有一丝难以置信。女人穿着米白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披肩，气质温婉优雅，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皮质手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眶泛红地望着她。
许妍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我是，你们是谁？”
男人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声音里的颤抖更明显了：“我叫孟正国，这是我的妻子苏婉。我们……是国坤集团的。”
国坤集团？许妍瞳孔微缩。这个名字在财经新闻里随处可见，是国内顶尖的地产和投资巨头，资产千亿。他们找自己做什么？
苏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快步走到许妍面前，却又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声音哽咽：“孩子……我们找了你二十三年了……”
“找我？”许妍更糊涂了，“我们认识吗？”
孟正国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许妍面前：“这里面是DNA鉴定报告。许妍，不，应该叫你孟妍。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当年在医院被抱错了。”
“抱错了？”许妍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她猛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响。“不可能！你们认错人了！我爸妈……我爸妈虽然对我不好，但我就是他们的女儿！”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恐惧。二十三年的认知被瞬间推翻，就像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她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了。那些在养父母家受的委屈，那些深夜里偷偷掉的眼泪，难道都源于一个荒谬的错误？
苏婉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她想去碰许妍的手，却被对方下意识地躲开。她擦了擦眼泪，声音温柔得像水：“孩子，我知道这很难接受。当年你出生时，医院里同时有个女婴出生，是她的家人动了手脚，我们也是上个月才查到线索，做了鉴定……”
孟正国补充道：“你的养父母那边，我们已经沟通过了。他们承认当年知道你不是亲生的，但一直没说。我们……我们想带你回家。”
回家？许妍茫然地看着他们。她的家，难道不是那个充满争吵和霉味的筒子楼吗？
“我不信。”许妍咬着下唇，倔强地抬起头，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除非你们拿出证据，不是一张纸就能证明的证据！”
孟正国没有生气，只是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抱在年轻的苏婉怀里，婴儿的手腕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银质长命锁，锁身上刻着一个“妍”字。“这是你刚出生时的照片，这个长命锁，我们一直收着。”
许妍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长命锁上。她小时候脖子上确实戴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后来养母说不值钱，给她摘下来扔了。当时她还哭了好几天，因为那是她唯一觉得“属于自己”的东西。
心防在这一刻轰然崩塌。许妍捂住脸，蹲在地上失声痛哭。二十三年的委屈、不甘、迷茫，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却又被更大的茫然淹没。她不知道该哭自己过去的不幸，还是该哭这突如其来的“幸运”。
孟正国和苏婉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疼惜。等她哭声渐歇，孟正国才轻声说：“先跟我们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
许妍被他们扶起来，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上了宾利。车内宽敞舒适，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气，和她出租屋里的霉味天差地别。她局促地坐在真皮座椅上，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紧紧抓着自己的帆布包。
车平稳地行驶着，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得陌生。破旧的老巷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马路、精致的路灯和鳞次栉比的高档小区。大约半小时后，车拐进一条绿树成荫的小路，最终停在一栋独栋别墅前。
铁艺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精心打理的花园，喷泉在月光下闪着银光。许妍下车时，几乎站不稳。别墅的大门敞开着，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而出，照亮了门口等候的人。
一个穿着家居服的年轻男人站在门口，身形挺拔，眉眼清俊，气质温润。他看到许妍，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主动走上前：“你就是小妍吧？我是孟宴臣，你大哥。”
他的声音和孟正国有些像，却更年轻，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许妍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苏婉拉着她的手走进客厅。客厅大得像个小礼堂，水晶吊灯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墙上挂着价值不菲的油画，柔软的地毯踩上去像踩在云朵里。这一切都超出了许妍的想象，让她觉得自己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的爱丽丝。
“先坐，我让张妈给你端点吃的。”苏婉把她带到沙发边坐下，孟正国坐在她对面，孟宴臣则坐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张妈很快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羹，放在许妍面前。甜香的气息萦绕鼻尖，许妍看着那精致的白瓷碗，突然想起自己从小到大，连一顿像样的晚饭都很少吃到。
“尝尝吧，你小时候最爱喝这个。”苏婉轻声说。
许妍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甜汤滑过喉咙，熨帖了她冰凉的胃，也仿佛熨帖了她荒芜的心。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喝汤。
孟宴臣看着她细微的动作，心中了然，轻声说：“小妍，过去的二十三年，是我们对不起你。以后有大哥在，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许妍猛地抬头看他，孟宴臣的眼神真诚而坚定，像冬日里的阳光，驱散了她心中的寒意。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进汤碗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孟正国叹了口气：“我们知道你需要时间适应，不急。这栋房子，以后也是你的家。楼上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房间，你先住着，想做什么，想学什么，我们都支持你。”
许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汤喝完。碗底映出她模糊的倒影，那个倒影似乎既熟悉又陌生。
孟宴臣带她上楼看房间。房间很大，有独立的阳台和衣帽间，墙壁是温柔的浅粉色，书桌上摆着崭新的笔记本电脑，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从休闲装到礼服一应俱全。
“这些衣服是妈和我根据你的身形估摸着买的，要是不合身，我们再去买。”孟宴臣笑着说，“阳台能看到花园，你要是喜欢安静，可以在那里待着。”
许妍走到阳台上，晚风拂过她的头发，带着草木的清香。她低头看向楼下，孟正国和苏婉还坐在客厅里，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孟宴臣站在她身后，没有打扰她。
远处城市的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许妍突然意识到，从她走出那条窄巷的瞬间，她的人生就已经彻底改变了。过去的二十三年像一场漫长而压抑的梦，而现在，梦似乎醒了。
只是醒来后的世界，太过陌生，太过耀眼，让她有些无所适从。但心底深处，却有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悄悄发芽——或许，她真的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她转过身，看着孟宴臣，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哥，谢谢你。”
孟宴臣笑了，眼中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傻丫头，跟家人客气什么。”
那一刻，许妍仿佛真的感受到了“家”的滋味，像那碗温热的银耳羹，甜而不腻，暖到心底。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从今晚起，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