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临清霜

昆仑墟的云巢悬在九千仞高空，常年被铅灰色的旱云裹着。

清霜踏着最后一道云梯落下时，裙裾扫过凝结成冰的云絮，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耳边呵了口带凉意的气。

她怀里揣着那卷明黄的天旨，锦缎边缘绣着的雷纹被云巢里的热风烤得发脆。

指尖刚触到云巢入口那道半透明的结界，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像是枯木裂了道缝。

“天界派来的小仙娥，脚程倒是比我想的快。”

清霜敛了敛衣袖，将天旨按在掌心。

她是气象局最末等的司雨仙，昨日还在南海整理雨师录，今日就被天帝的金乌信使拽到凌霄殿，捧着这道“监管旱灾之灵”的谕旨，糊里糊涂地成了这云巢的看守者。

“奉气象局天旨，清霜在此监管旱灾之灵玉临，为期百年。”

她对着结界朗声道，声音被热风揉得有些发虚。

来之前仙官们都说，那玉临是上古遗留的旱魃所化，本体是条生着枯金鳞片的龙，当年为祸人间，被三代雨神联手锁在这云巢，锁链上的封印一日比一日弱，如今全靠天界按时派人来“安抚”，才能压着他不闹出旱灾。

结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掀开，露出里面灰蒙蒙的天地。

清霜抬眼望去，心脏猛地缩了一下——云巢中央的黑石台上，果然盘着一条龙。

他比传说中更要巍峨，蜷着的身躯也有十丈长，覆盖全身的鳞片是种近乎干涸的金色，像被烈日晒了千年的沙漠，每一片都透着灼人的戾气。

最显眼的是他脖颈到尾椎那三道深紫色的锁链，链身缠着云纹符咒，一端钉在黑石台的地脉上，另一端嵌在他肩胛骨的鳞片缝隙里，偶尔有金红色的旱气从锁链与皮肉相接的地方渗出来，落在地上，便灼出一个个冒烟的小坑。

他的头搁在前爪上，一双竖瞳是琥珀色的，此刻正半眯着打量她，瞳仁里映不出她的影子，只有一片翻涌的热浪。

“百年？”

玉临开口时，声音带着金石相击的质感，尾音拖得长长的，“你们天界倒是会算账，刚好够我磨断这锁链的零头。”

清霜握紧天旨，指尖掐了个避水诀——她天生带水泽气，最怕的就是这种能把水汽蒸干的旱意。

可真站到他面前，却发现那些传闻里能把仙骨烤化的旱气，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就绕开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着。

“天旨规定，每日辰时投喂甘露三升，亥时拂拭龙角二十下，需记录鳞片光泽度与情绪波动，呈交气象局归档。”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净瓶，里面盛着从瑶池引来的甘露，清澈得能照见她微颤的睫毛，“现在是辰时，该喂甘露了。”

玉临嗤笑一声，没动。

他的龙须是深褐色的，此刻正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扫过黑石台，留下两道浅浅的焦痕。

“小仙娥，你可知这三升甘露，是当年锁我的时候，哪个不长眼的仙官拍脑袋定下的？”

清霜摇摇头。

她只负责执行，从不管缘由。

“当年雨神锁我，用了三江西海的水，如今却只肯每天倒三升水来打发我。”

他缓缓抬起头，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嘲弄，“你们天界，倒是越来越小气了。”

说话间，他微微张开嘴。

那瞬间清霜才看清，他唇齿间竟也泛着金红色的光，像是含着一团跳动的火焰。

她定了定神，拔开瓶塞，将甘露往他嘴边递去。

刚递到一半，手腕突然被一股灼热的气浪缠住。

清霜惊呼一声，白玉瓶险些脱手，低头看去，却不见什么东西，只有手腕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痕，像是被火燎过。

“手抖什么？”

玉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怕我一口把你连人带瓶吞下去？”

清霜咬了咬下唇，将瓶身再往前送了送：“玉临，按天旨行事。”

“叫我名字倒是顺口。”

他突然偏过头，鼻尖几乎蹭到她的手。

清霜闻到他身上有股干燥的松香，混杂着被烈日晒过的岩石气息，竟不似想象中那般难闻。

他的鳞片在近处看更显粗糙，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却在某个角度下，能看到极淡的流光，像是被掩埋的金子。

甘露终于倒进他嘴里，发出“咕嘟”一声轻响。

三升水不多，他像是喝了口无关紧要的茶水，舌尖在唇角舔了一下，突然对着她的手呼出一口气。

清霜只觉手背一烫，慌忙缩回手，却见刚才被他气息拂过的地方，竟沾着一片极小的鳞片。

那鳞片比指甲盖还小，是枯槁的黄褐色，像一片被秋风卷落的枯叶。

“给你的见面礼。”

玉临重新把头搁回爪子上，闭上了眼，语气懒洋洋的，“记鳞片光泽度的时候，就写‘赠予仙娥一片，余者皆怒’。”

清霜捏着那片鳞片，指尖传来微弱的灼感。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记录册，那是一本用鲛绡制成的册子，防水防火，封面上印着气象局的云纹徽记。

第一页是空白的，只等着她写下今日的监管记录。

云巢里的风还在呼呼地吹，带着灼人的热气。

清霜抬头望向黑石台上的玉临，他似乎真的睡着了，金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竟少了几分戾气。

可她知道，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随时会睁开，像蛰伏在沙漠里的猛兽，等着看她这个“小饲养员”出丑。

她翻开记录册，提起笔，笔尖蘸着用晨露调的墨。

想了想，在第一行写下：“监管第一日，辰时。

投喂甘露三升，玉临己饮。

鳞片光泽度：枯金，显桀骜。”

写完，她又看了看手心里那片枯叶似的鳞片，犹豫了一下，在后面添了一句：“获赠鳞片一片，触感温热，似非寻常枯物。”

墨痕在鲛绡上迅速干透，清霜合上册子，将那片鳞片小心翼翼地夹在里面。

抬头时，恰好对上玉临睁开的眼睛。

他不知何时醒了，正盯着她的动作，琥珀色的瞳仁里，似乎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笑意。

“怎么，小仙娥还想把我的鳞片当宝贝收着？”

清霜脸颊微热，把册子往怀里紧了紧：“只是记录所需。

亥时我再来为你拂拭龙角。”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清霜，是吗？

册子上写你的名字了。”

她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快步走出了结界。

刚踏出云巢，外面的风就变得凉爽起来。

清霜回头望了一眼那被旱云包裹的巢穴，像一颗悬在高空的金色茧房。

她摸了摸怀里的记录册，那片小小的鳞片隔着册子，仍在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百年监管，今日才是第一天。

清霜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这场以“监管”为名的相处会走向何方，只知道从踏入这云巢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和那条生着枯金鳞片的龙，紧紧缠在了一起。

而此刻的云巢里，玉临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结界外，缓缓抬起前爪，看了看自己刚才与她指尖相触的地方。

那里的鳞片似乎比别处亮了一点，泛着极淡的水光。

他嗤笑一声，将爪子缩了回去。

“三升甘露，二十下撸角……”他低声自语，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玩味，“百年时间，倒要看看，是你驯服我，还是我把你这小仙娥，也变成一片离不开旱云的枯鳞。”

锁链上的符咒突然闪了闪，发出细微的光芒。

玉临闭上眼，将翻涌的旱气压回心底。

他能感觉到，那小仙娥身上的水泽气，像一滴落在滚烫岩石上的雨，虽然微弱，却让他沉寂了千年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云巢外，清霜站在云梯上，回头望了一眼那被旱云笼罩的巢穴。

怀里的记录册硌着肋骨，像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她知道，未来的一百年，她都会在这里，看着那条龙的鳞片从枯金变得温润，看着他眼中的戾气被一点点抚平。

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记录，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就像有些情愫，一旦在心底落了种，哪怕隔着千年的旱气，也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开出意想不到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