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有蔓草之拾露

那是一个仲夏午后，窗外青葱的槐树上充斥着无数蝉鸣聒噪的声音。

空气里混杂着黏着的湿热感。

一台老版的台式电扇放在床头柜上，拖着滚烫的引擎，发出“嘎吱嘎吱”的哀嚎声，依旧尽着最大的功率带来微微凉爽。

池露穿着白色的凉褂，躺在凉席上，一只手摇曳着蒲扇，一只手捧着手机看枯燥的短视频打发时间。

楼下是外婆和其他牌友打麻将，麻将清脆的撞击声和牌友欢笑的交谈声在麻将桌上此起彼伏，透过一层层厚实的墙体，传入池露的耳中，她更显烦躁了。

池露皱起眉头，将汗湿的碎发别在脑后，从凉席上坐起，走到桌子旁，无力看着周遭的房间，随后纤细白皙的手指拿起桌上放着的香烟和打火机，点起后缓缓放到嘴边，浅浅吸上一口，像是跟楼下外婆房间发出的吵闹声制气一般，闷了好久才吐出，烟雾缭绕模糊她的双眼，她又迷茫地怔了一会儿，将烟蒂扣在烟灰缸里熄灭，穿着门帘旁的拖鞋准备下楼。

楼梯口一旁紧挨着外婆房，此时牌友们还在说笑着上把的牌局，房门敞着，池露下楼时正好能碰见她们打牌的情景。

一位牌桌上的老妇注意到了正下楼的池露，说着方言疑惑地问外婆：“老池，这是你外甥女吗？”

“哎，是啊是啊。”

外婆正背对着池露，此刻转身回了回头，笑眯眯地问：“露露，去哪儿啊？”

“哦，出去买点东西。”

池露应和着，下楼的脚步更快了点。

“哟，你外甥女好大了哟，小时候我记得那么小一个。”

那位老人打量着池露，赞叹地说。

“是啊，长大了哟。”

外婆哼哧地笑着。

“你家外甥女今年多大了？

结婚没有啊？”

老人继续追问。

“她还在读书呢！

江大的研究生。”

外婆语气稍微加重，露出骄傲的笑脸。

“了不起！

了不起！”

.......牌局上的闲谈还在继续，池露越走越远，渐渐听不清晰了。

烈日炎炎，乡村的街道上行人稀少，道路两旁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槐树，在阳光的倾泻下，洒满铜钱般的斑驳光影，微风吹过，树影簌簌作响，那倒映的光影便在普通的柏油路上千变万化。

池露走在路上，看着路边熟悉的老房屋，白黄的雏菊在路边开得淡雅，空气中夹杂着麦田里泥土的香味，她思绪飘向了小时候。

池露小时候就在外婆家长大，外婆所在的这个村叫南城，一首到六年级被母亲接回青江市里。

小时候她会说些外婆家这边的方言，也有几个南城的玩伴。

现在外婆常在人多的饭桌上感叹：“我家露露，小时候老顽皮的呀！

跟着老李家孙女早上一起去抓青蛙，搞得一身泥巴回来，给我急死哟......”边说着儿时的糗事，边打趣现在的池露沉默寡言，不似儿时那般活泼开朗。

时隔多年，她早己记不清那时候玩伴的名字，只是依稀记得童年里和几个同伴一起春天拔竹笋，夏日采莲蓬，秋日收麦浪，冬日吃冰淋子的美好日子。

时光容易把人抛，她边走着边不禁赞叹童年那份简单纯粹的快乐，己经不再常伴她左右了。

池露还在路边慢吞吞地晃悠着，往蜿蜒的山坡上走去。

外婆的家在这条蜿蜒倾斜的柏油路下方，记忆里，会有一两家小卖部在柏油路上方，逼仄的小卖部摆满各种垃圾零食，偶尔零食包装袋上沾满灰尘，老板娘就会掸掸灰尘，不看生产日期，继续出售。

老妇人们三两成群坐在小卖部门前的石墩上闲聊，几辆破旧的三轮车停在旁边低矮的砖房下，为了送有些去镇上办事的人。

池露想喝奶茶，她知道南城太偏远了，肯定没有，于是想去村上方的小卖部看看。

她不紧不慢走了许久，才走到了南城村上方。

和记忆大差不大，还是几个妇人坐在从前那个小卖部门口，打着纸牌，嘴里嘟囔几句村话。

对面是村落里一个简单的卫生院。

不一样的是，卫生院的上方开了一个便利店。

这家便利店的名字叫“记忆便利店”，是一间普通偏小的便利店，远远望去没什么特色。

它不像城市里的便利店，会在门口播放打折扣的录音或者音乐，也没有在售物架上写清物品价格。

店面装潢单调，淡黄色的房梁下坐落着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像是新开不久一样。

透明的玻璃门里，一排排置物架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左墙上放着冰箱，冰箱里摆满五颜六色的饮料。

往里探去，收银台上似乎空无一人。

池露犹豫纠结了一会儿，随后走向这家便利店。

她推开玻璃门，玻璃门上的风铃轻晃，发出短暂的“叮铃”声。

店里面开了空调，与外面的气候形成截然不同的温差，池露不禁抖擞一下。

池露不知道价格，便挑着自己想吃的拿，巧克力，辣条，可乐和一根雪糕，然后走向收银台，温和地问：“您好，有人吗？

结账。”

没人回应，她又往里喊了一声，“有人吗？”

从柜台那边底下突然探出个小脑袋，给池露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约西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双马尾，双眸亮晶晶的，歪着小脑袋，左手端着平板，右手胳膊用力撑着柜台，她身体颤抖着，像是踩在凳子上踮着脚尖才能够得着收银台。

池露怔了会儿，问：“结账，小妹妹你家有大人吗？”

“没有，”小女孩没看池露，瞟了一眼桌上的零食，视线又转向左手平板上的游戏，说着：“五十。”

“啊？

五十，小妹妹你看清了吗？

你得拿扫码枪看一看吧。”

池露有些无语，又觉得好笑，怎么只有个这么小的孩子在收银台。

小女孩盯着左手的游戏呵呵笑着，用软糯的声音催促着：“真的五十啦，真的啦！”

言外之意像是快付钱别打扰她打游戏。

池露有点烦躁，她撇了撇嘴，语气渐渐升高：“你家大人呢？

难道你家没大人吗？”

小女孩这才缓缓抬头，视线离开左手的平板，转向池露。

池露紧皱眉头，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遮住清冷瘦削的脸庞，瀑布般黑色的长发凌乱地飘扬在身后。

虽然戴着眼镜，女孩还是能看清池露的眼睛。

那是一双温婉似水的桃花眼，浅浅的睫毛似荷叶上掉落的晨珠，装饰着一汪清潭。

“千反田爱瑠！”

女孩突然软糯地喊出声来，忽闪忽闪着大眼睛，又兴奋地从凳子上跳下来。

池露听不懂女孩在说什么，不耐烦地情绪也被女孩奇怪的举动吓到消失，她踮起脚希望扶住对面的女孩别让她摔跤，嘴里提醒着：“哎，你小心点儿，小心点儿。”

女孩麻利地从柜台那头跳下来，急促地跑出来一把抱着池露的大腿，抬头望着池露，期待地问：“你是千反田爱瑠吗？”

“啊！

我不是不是。”

池露被女孩热情的举动吓到了，她用手轻轻掰开女孩的手，疑惑地问，“她是谁啊？”

女孩笑呵呵地指了指柜台上平板的方向，蹦着跳着想用手够到柜台上那个平板，“我给你看，我给你看，姐姐。”

池露注意到后帮她拿过来，弯腰递给她。

女孩接过平板，关掉刚刚玩的游戏，打开主页面，壁纸里出现一个动漫的女生图片。

“诺，这就是千反田爱瑠啦！

姐姐你看看是不是很像。”

池露弯腰有点看不清，她索性蹲在地上，看着壁纸的动漫人物。

“嗯，好像有一点哦。”

女孩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坐在地上盘着腿，胖胖的小手指点开平板相册，边翻着相册边给她看，：“这是千反田爱瑠，这是折木奉太郎....."池露听着女孩喋喋不休讲着每张照片的人物角色，不忍打断她的热情。

过了一会儿，风铃再次短暂地发出声响，窗外的玻璃门被推开，本应该折射到货价上的一寸光束因为玻璃门的转向折射到收银台这边的过道上，滚烫地将池露和女孩包裹其中。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一位男子走过来，影子倾斜在光束的方向，遮挡住那寸炽热的阳光。

男子走近，弯着腰，俯身摸了摸女孩的头，轻笑着说：“沈茴，你干嘛呢？”

池露想看看说话的男子，一抬头便正好与男子对视上目光，那一瞬间，似乎有一滴晨露掉落在池露贫瘠干涸的心田上。

男子看着池露，随后眼眸一弯，眼窝恰到好处地挤在眼睑下，左眼的泪痣也跟着晃动，嘴角微微勾起，为他的笑容增添了几分痞气。

池露看出了神，呆住了几秒后立马起身，因为蹲太久腿蹲麻了，起身时头晕目眩，闭着眼踉跄几下，沈清扬立马抓住池露纤细的胳膊，“没有吧？

妹子！”

池露缓过来，摆了摆手尴尬笑着，“没事没事！

谢谢。”

“爸爸！

你回来啦。”

沈茴从地上站起来，张开软糯的小手等待沈清扬的怀抱。

沈清扬穿着黑色的无袖背心，一只手将沈茴从地上捞起，因为用力，他胳膊上的肌肉线条凸起，饱满且流畅，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熟的荷尔蒙味道。

池露听着沈茴喊的称呼，一瞬间心里像有一块小石头落地般，无足轻重却又掷地有声。

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也许是少女怀春的念想一刹那间熄灭，又或从未有过这样父女间甜蜜的场景。

池露跟在沈清扬身后，走到收银台前。

“沈茴，你怎么还没有跟姐姐算账呢？”

沈清扬捏了捏臂弯里沈茴的鼻子。

“她应该不会。”

池露赶紧接过话，怕沈茴挨骂。

可是，温暖如沈清扬，怎么会舍得骂自己的女儿呢，也许只有她的父亲会因为任何事责备她吧。

许多年后，池露想起初遇那天自己的搭话，只觉过于冒失和刻意，像是自己在那个场合特意找存在一般。

“她会的，不要小瞧她。”

沈清扬狡黠地笑着，像是看透了沈茴的惯用伎俩。

又解释道，“一般不给你不付款或者瞎付款就是在玩游戏。”

沈茴呢喃几句：“没有没有，我在跟漂亮姐姐看动漫。”

“最好是哦，小丫头片子。”

沈清扬顺着沈茴的话故作神秘地应和。

“是这样的，是的。”

池露尴尬地回答。

想起沈茴最开始收款时胡扯的样子，觉得忽然这父子俩有些可爱。

沈清扬帮池露扫好码，拿出便利袋给她细心地装着，递给池露。

池露接过便利袋，从裤兜里拿出手机付款，道谢后便离开了。

她走出便利店，户外还是那样炎热，她吹空调后冰冷的肌肤再次感受到太阳炙烤的灼热感，不禁战栗。

这个时候，池夏注意到便利店墙边的一侧，停放着一辆黑色的机车。

这应该是那个男人的。

那辆机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一种神秘而酷炫的光芒，就像那个男人身上那种独特神秘的魅力。

她心里纳闷，那看起来不过二十的男人，充满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少年气，怎么会有一个几岁的孩子。

又想着刚刚和那个男人对视的那几秒，她忽然心里又不禁一颤，仿佛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她的心弦。

回过神来，她拍了拍自己想入非非的脑袋，抱怨自己将太多思绪放在这个己婚男人身上，于是拿起袋子里的雪糕，粗暴地撕开包装袋塞进嘴里，从那种难以言喻的思绪中抽离，随后慢悠悠又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