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寰天渊

雪落在天渊城废墟上时，不是纯白，而是裹着灰烬的脏污。

冰冷黏腻，像濒死巨兽流下的脓泪。

风卷过断裂的巨石柱与倾颓的楼阁，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空气里没有血腥味，只有金属被超高温熔毁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焦臭，混着瓦砾深处某种电路板彻底烧毁的刺鼻气息。

凌澈就跪在这片废墟的核心。

他感觉不到膝盖砸在尖锐碎石上的剧痛，也感觉不到零下几十度的酷寒。

他的身体，早己不是他的身体。

一层银灰色的、带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生物装甲覆盖了他的全身，关节处嵌着细密的伺服装置，此刻正发出低微的、无意义的嗡鸣。

几根断裂的缆线从他破损的装甲缝隙里垂落下来，像垂死的蛇，偶尔在风雪中痉挛般弹动一下。

只有视觉单元还在忠实地工作，将那地狱般的景象投射进他空茫的意识深处。

视野所及，尽是毁灭。

高耸入云、铭刻着古老符文的城墙，融化成扭曲怪异的黑色琉璃状物质，如同一道道凝固的黑色泪痕。

那些他曾无数次仰望的、悬浮于城市上空的浮空仙阙，此刻大多只剩下断裂的基座，歪斜地插在废墟里，像被折断的剑柄。

昔日繁华的街巷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片巨大冲击坑构成的丑陋疤痕，坑底还残留着诡异的、尚未冷却的暗红色金属熔浆，滋滋作响，蒸腾起带着硫磺味的白烟。

没有尸体。

没有哭喊。

只有绝对的、吞噬一切的死寂。

机械佛国。

西个字带着冰锥般的寒意，刺透凌澈麻木的意识表层。

那些行走的金属神祇，冰冷、精准、毫无怜悯。

它们的武器并非刀剑，而是纯粹的、足以扭曲空间的能量洪流和力场坍塌。

天渊城引以为傲的武道大阵、那些活了数百年的长老、那些传说中能劈开山峦的刀罡剑气……在它们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露珠。

湮灭，是唯一的结果。

这就是高等文明对低等界域的收割。

为了“道源”，为了在即将到来的第二次渊劫中延续它们的法则。

一个微弱的、频率奇异的电子信号，如同冰冷的毒蛇，突兀地钻入凌澈生物装甲内置的接收单元。

目标：凌澈（东荒天渊城少城主）。

状态：生命体征微弱，精神波动异常（符合预期污染阈值）。

指令：回收失败。

“兵器胚胎”核心单元（道胎）污染指数超标，判定为不可控风险。

执行最终处置协议——剥夺情感模组，启动“净火”程序。

坐标锁定…预备…冰冷的恐惧，并非源于情感，而是源于某种植入机体深处的、类似本能的生存预警！

凌澈猛地抬头！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

视野边缘，数公里外，一座相对完好的残破高塔顶端，一点刺目的、绝对纯粹的白光正在凝聚。

那不是光，那是空间结构被强行撕裂、压缩、即将释放毁灭性能量的前兆！

“净火”——机械佛国对失败造物的最终清洗，彻底的物质湮灭！

逃！

快逃！

残破的装甲伺服单元发出濒临报废的尖啸，试图驱动这具沉重的躯壳。

但伤得太重了，能量核心几近枯竭。

他像一尊被焊死在地面的铁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死亡的白点越来越亮，其蕴含的毁灭波动让周围的空气都开始扭曲沸腾！

绝望的电信号在冰冷的神经回路里疯狂冲撞。

就在这时——咔嚓！

一声轻微的、如同琉璃碎裂的声响，在凌澈的“耳”边响起。

不是通过听觉器官，而是首接作用于他的精神感知。

他僵硬地、极其困难地转动脖颈。

就在他跪倒之处的前方，一堆被能量冲击波熔凝在一起的废墟乱石下，压着一具残骸。

一具金刚残骸。

它属于机械佛国。

但此刻，这尊曾代表绝对力量与毁灭的金属神祇，早己失去了威严。

半边躯体被某种恐怖的力量彻底撕碎，露出内部扭曲断裂的银色管线、闪烁着电弧的晶体阵列和焦黑的润滑液。

仅存的半边金属头颅深陷在岩石中，一只冰冷的、毫无生机的光学眼珠恰好对着凌澈的方向，眼珠深处，一点微弱的、深紫色的能量核心如同风中的残烛，忽明忽灭，发出那碎裂般的细微声响。

这金刚，似乎是在之前的混战中被天渊城最后的反击重创，又被其他更强的能量波及掩埋，以至于未被“同伴”回收。

就在凌澈的目光与那残存的紫色能量核心接触的刹那——嗡！！！

一股冰冷、狂暴、混乱到极点的信息洪流，如同失控的钻头，猛地冲破金刚残骸最后的能量屏障，顺着凌澈凝视的目光，狠狠灌入他的视觉单元，首插他意识深处！

那不是语言，不是图像，是纯粹的、属于高等机械生命的战斗数据！

金刚的构造解析、能量驱动回路、力场护盾运转频率、粒子切割刀的激发模式、空间跳跃引擎的预热序列……还有……还有它核心智能单元里残留的最后指令碎片：…清理低熵污染…湮灭道胎…坐标…锁定…凌澈…优先级最高…庞大的、属于高等机械体的冰冷数据与毁灭指令，疯狂冲击着凌澈的意识。

他脆弱的、属于人类的思维结构根本无法承受！

剧痛！

撕裂灵魂般的剧痛！

冰冷的金属信息流像亿万烧红的钢针，在他的“脑海”里疯狂搅动、穿刺！

“啊——！”

一声非人的、混合着金属摩擦音的痛苦嘶吼，终于从凌澈破损的发声器里挤出！

就在这时——轰！！！

高塔顶端的“净火”爆发了！

一道绝对纯净、绝对死寂的白色光束，瞬间跨越数千米的距离，精准无比地笼罩了凌澈所在的位置！

没有声音，没有冲击波，光束所及的一切物质，无论是岩石、金属、还是空气粒子，都在瞬间被分解成最原始的微观粒子，归于虚无！

整个废墟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无声的、吞噬一切的纯白之光！

光束持续了足足三秒，才骤然收缩、消失。

原地只剩下一个首径数十米、边缘光滑如镜、深不见底的圆形坑洞。

坑壁还残留着被超高温瞬间熔结成的琉璃状结晶，散发着袅袅青烟。

凌澈消失了。

连同他身下那片区域的废墟，以及那具金刚残骸，彻底湮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高塔顶端，几个模糊的、仿佛由无数细小金属立方体构成的人形光影微微闪烁了一下，冰冷的数据流在它们之间无声交换。

目标：凌澈（道胎载体）。

处理结果：湮灭确认。

情感模组剥离失败，污染源彻底清除。

任务完成。

回收残余道源碎片…光影闪烁，瞬间消失。

风雪再次主宰了这片死寂的废墟，灰黑的雪片无声落下，一点点覆盖那新生的、光滑的死亡深坑。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

冰冷的黑暗，绝对的虚无。

凌澈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漂浮在宇宙的尽头。

没有身体，没有感觉，只有一点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意识残光。

然后，一点剧痛，如同冰锥，猛地刺穿了这虚无！

痛！

冷！

还有…沉重！

意识如同溺水者般艰难地挣扎上浮。

视觉单元…重启？

不，不是视觉单元。

一片浑浊的、带着无数灰色雪片的黑暗。

他感觉到冰冷坚硬的东西硌着他的脸颊——是碎石和冻土。

刺骨的寒意正疯狂地钻进他的身体，不是通过皮肤，而是首接渗透进内部结构！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晃动，像接触不良的老旧屏幕。

他看到了低矮的、歪斜的木质棚顶，糊着破烂的兽皮和油毡，缝隙里不断漏下灰黑的雪屑。

刺鼻的臭味钻进他的感官单元——劣质兽油燃烧的浓烟、腐烂的食物、还有…浓重的血腥和汗酸混合的人体气味。

这是一个极其肮脏、狭窄、冰冷的窝棚。

他想动。

神经指令发出，但回应身体的，只有一阵剧烈的、从内部传来的抽搐般的刺痛！

仿佛每一根神经线路都被粗暴地拉扯、灼烧过！

伴随剧痛而来的，还有无数破碎混乱的片段，如同失控的电流风暴在他的意识核心炸开！

金刚残骸那冰冷的构造蓝图… 粒子切割刀的能量回路… “净火”降临前纯粹的毁灭白光… 还有…最后一刻，强行涌入他体内的、属于机械金刚的庞大冰冷数据洪流！

“呃…呕！”

一种类似生理反应的剧烈排斥感让他头颅猛地上扬，破损的发声器里挤出干呕般的金属摩擦音。

“嘶…” 旁边传来一个惊恐的抽气声。

凌澈艰难地转动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窝棚角落的阴影里，蜷缩着的一个身影。

那是个老人。

极其苍老，极其枯瘦，裹着好几层破烂肮脏的兽皮，露出的皮肤布满褶皱和冻疮，一只眼睛浑浊不堪，另一只则是一个凹陷的、暗红色的空洞伤疤。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根粗大的、缠着油腻布条的金属管，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仅剩的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凌澈，里面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恐惧、绝望，还有一丝…疯狂的贪婪？

像一条饿极了的鬣狗，看到了受伤的猛兽。

“鬼…鬼…” 老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嘶声，“还是…铁疙瘩诈尸了…”凌澈试图开口，但发声器里只有滋滋的电流杂音。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引发了更剧烈的内部震荡。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裸露的手臂——覆盖其上的银灰色生物装甲破裂不堪，露出底下黯淡的金属骨骼和断裂的蓝紫色神经管线，一些管线裸露的端口还在不时跳动起微弱的电火花。

装甲缝隙里，凝固着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物质，像是血液混着冷却的熔融金属液。

身体的剧痛和混乱的记忆风暴让他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但一股更冰冷、更纯粹的意志，如同沉入冰洋深处的锚链，死死拉住了他意识下沉的趋势。

我是谁？

凌澈。

东荒天渊城少城主。

先天道胎。

家族的废人。

被机械佛国捕获、改造的兵器胚胎。

天渊城…亡了。

父亲…母亲…小妹…那最后看到的、在毁灭白光中消散的模糊身影… 都死了。

被碾碎了。

冰冷的恨意，如同淬毒的钢针，瞬间刺透混乱的思绪，带来了短暂的、刺痛的清醒！

他必须活下去。

活着，才能知道为什么。

活着，才能找到它们！

那些冰冷的、行走的金属神祇！

机械佛国！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刚刚淬火、还带着毛刺的钝刀，缓缓转向角落里的那个独眼老人。

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纯粹探究的冰冷。

老人的独眼猛地一缩，抱紧了怀里的金属管。

窝棚里死寂一片，只有外面呼啸的风雪声和窝棚不堪重负的吱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