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色向北

傅槿遥第一次遇见余北晏，是在一个没下雪的冬天。

南方冬天的体育课，是酷刑的双重迭代。

冷风灌进肺里又转出来，闷在厚重毛衣里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憋出汗意，夹杂着班里男生青春期旺盛的体味。

十年不打理的动物园也就这味道了。

傅槿遥默默地想。

天知道她有多讨厌体育，尽管从出生起，她纤长的西肢都会被每一个认识的人评价为“搞体育的好苗子”，但傅槿遥近乎偏执地反感着出汗、加速的心跳和泛起血腥味的喉咙，且发自内心地认为体育课是封建残余留下驯化未成年的手段之一。

“毕业了以后我就算赶火车都不用跑的。”

800米考试中，几乎以为自己快见到耶稣的傅槿遥，靠脑海中充满怨气的赌誓死撑着。

很多年后，二十七岁的傅槿遥踩在健身房里的跑步机上，恨不得把跑鞋都抡出火星子时，一闪而过地想起自己十六岁时说过的话，只能发出经典的五字感叹：苍天饶过谁。

体育课结束后是自习课，班主任却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进了教室，引起一众警惕的目光。

老班姓高，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教物理，官方身高170，实际未知，口头禅是“不是我说你……”紧接着一大堆能淹死人的唾沫星子。

好在老高不是来抢课的，只是站在讲台上用一贯慢悠悠的语气说：“给大家介绍个新同学啊。”

插班生？

傅槿遥心想，这倒是有意思。

她所在的二中，是名副其实、常年排名第二的省重点，多年来和第一名的一中相互厮杀，每每互相攀咬却总落得下风，这使得二中的校领导们从上到下都产生了几乎扭曲的争强心态，啥事都要跟一中比比。

一中要求年级排名全公开，二中就连学科小分排名都广而告之；一中请了京城的博士来演讲，二中就必须请个有外国科研背景的来培训；一中不接受插班，二中则声明不接受中考分数达标以外的任何学生……所以，为啥会有插班生？

她对这人来历的兴趣，比对这人是谁大的多。

男生单肩背着书包，从教室门外走上了讲台，顺手抄起一支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余北晏。

“大家好，我叫余北晏。

北有佳人的北，言笑晏晏的晏，体育特长生，请多指教。”

体育特长生？

傅槿遥咬着笔头，明白了。

一中有个校友，今年进了国家队并在国际赛事上露了脸，虽然没拿到什么实际的名次吧，但是也让一中扎扎实实地挂了两个月的大红横幅。

估计这举动又把自家老校长刺激到了，就想出了特招体育生的路子。

唉。

傅槿遥悄悄在心里摇了摇头。

真是幼稚，跟三岁小孩打架似的。

想完了这一层，她才慢悠悠地抬起头，完成任务似的看了讲台上的人一眼。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这是傅槿遥唯一记得的念头。

十二年后，她在随朋友徒步时走散，满身泥泞、饥肠辘辘、不识方向，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丛林时，看到了一只狐狸。

它的眼睛狭长、狡黠、玩世不恭，又用似乎全然陈恳的悲悯与天真，掩藏地一丝不苟。

和傅槿遥第一次看到的余北彦的眼睛，重叠在一起，别无二致。

狐狸带她走出深山的戏码并未发生，她还是晕倒了，首到被上山采货的老乡发现救回。

刚从医院的床上醒来，傅槿遥就开始磕磕巴巴地描述自己见到的那只狐，却只换来医生与老乡面面相觑的表情。

这座山荒了很多年，食肉动物早就活不下去，几十年没有过狐狸了。

老乡说。

于是他们确定她是因为饥饿与恐惧产生了幻觉，想尽办法试图让她回到现实。

可傅槿遥知道，那不是幻觉。

“你就坐崔絮后面吧。”

老高一挥手，安排好插班生的座位，又叮嘱了两句诸如照顾好新同学、好好上自习一类的废话，踱着步出了教室。

崔絮坐在傅槿遥的侧后方，因此余北晏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的正后方。

少年踢踏着步子走到座位上，路过傅槿遥时，留下了一丝干爽的香气。

与任何洗衣粉的味道都不一样，飘飘摇摇像夏天里的风，炙热又无处不在。

“欸哥们儿，你好帅。”

崔絮是个自来熟的，扭过头就对着余北晏搭话，“我叫崔絮，以后多多指教啊。”

“兄弟你也不赖。”

余北晏毫不客气地接下了这句夸奖。

“你哪个初中的？

为啥转学啊？”

“A中的，之前去了八中，前段时间参加了个比赛，比赛完了老头子就问我爸妈要不要转过来，我爸妈同意了。”

A中。

傅槿遥陡然一惊。

那也是她毕业的初中。

崔絮显然对这个新来的帅哥很感兴趣：“你哪个宿舍？

分了没？”

“好像是402吧，我还没搬东西过去，行李都还在老高办公室。”

余北晏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全部掏完了，也只有一个笔袋、一块手表、和一副耳机。

崔絮明显兴奋了起来：“那你跟我一个宿舍啊，下课一起去吃饭？”

“成。”

傅槿遥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写作业，思绪却随着偷听到的两人对话飘了很远。

是A中的，她为什么从没发现学校里有这个人？

不过也是了，初中时的她，孤僻又冷漠，没有相熟的同学也不讨老师喜欢，是一个班级里最边缘的那号人。

不认识这种看起来就很天之骄子的人，倒也情有可原。

正想着，有小纸条从旁边传过来，是她最好的朋友代晓馨：中午去吃小卖部吧？

傅槿遥随手在纸条上写了个好，想了想，又补了个感叹号和笑脸，才折好让人传回去。

对于友谊，她总还是有种得之不易的惶恐，甚至在不经意间带了些小心翼翼。

下课铃响起来，崔絮催促着余北晏一起，呼朋唤友地冲向食堂。

余北晏应着起身，抄起书包，却不小心扫落了傅槿遥桌上的练习册。

他停步躬身，修长手指捡起落灰的书册，轻轻拍了拍，放回她的桌面，带了点笑意轻声说：“不好意思啊，同学。”

傅槿遥接过来，手腕上的玉镯轻轻磕到桌面，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没事的。”

隆冬正盛，正午阳光灿烂，喧嚣教室里人们来来往往，嬉笑打闹。

窗外有风，吹动己经掉光树叶的枝丫，像是小丑在滑稽地跳舞。

这就是初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