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粉笔灰簌簌落下， 像一场细碎的雪，落在讲台边缘那一小片被阳光晒得微热的木漆上。
“此身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郑茗的声音悬在午后的寂静里，温柔得近乎脆弱。粉笔尖划过墨绿黑板，“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弧线在指尖下延伸，腕骨却控制不住地轻颤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崩碎这摇摇欲坠的宁静。讲到“也无风雨也无晴”，她闭上了眼，试图抓住词句深处那片无垠的寂静，任由自己沉入那份千年前的解脱。
就在这时——
“哔…剥……”
头顶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般的电流轻响。一股冰冷锐利的针刺感猛地扎穿她按在讲台边的指尖！ 没有预兆，没有巨响，只有全身的神经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拧断！ 粉笔“啪嗒”从僵硬的手指间坠落，在阳光里摔成几截惨白的碎末。
黑暗。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像沉入万丈冰窟，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冻结。学生们惊愕放大的瞳孔、半空中翻飞的书页、漂浮的粉笔尘埃…所有画面在她涣散的视线里被慢镜头撕扯，最终定格、粉碎在一片灼眼的白光里。
然后，是无尽的下坠。 冰冷，粘稠，没有一丝光。
……
最先呛醒她的不是眼睛，而是那股味道。
一种甜得发腻、钻入骨髓的劣质脂粉味，裹着木头腐烂的霉潮气、沉香的灰烬死气，还有…汗味？ 不，是更污浊的东西， 混合着一种…油腻腥膻、肉体腌渍过久的气味。它们黏在皮肤上，堵住鼻腔， 沉甸甸地坠进肺里，带着坟墓般的陈腐。
眼皮像被粘住了。她用尽力气才撬开一道缝隙。
光线昏黄，病怏怏地摇曳着， 像快断气的油灯。视线勉强聚焦——头顶是繁复到令人晕眩的雕花床顶，蛛网似的悬着。 水红、粉紫的薄纱帐幔层层叠叠垂挂下来，被不知哪里的阴风一吹，鬼手般无声地鼓胀着。 帐幔边缘，金线和银丝在幽光里闪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身下是猩红的软缎，滑腻，冰凉，像躺在一层凝固的血浆上。
她“噌”地弹坐起来！
心脏骤然停跳！ 喉咙里只挤出一丝被掐断的抽气声。 这根本不是医院！目光仓皇四扫——描金绘彩、艳俗得扎眼的屏风；堆满瓶瓶罐罐、簪环缭乱的梳妆台；一面模糊的铜镜里…影影绰绰映出一个穿着近乎透明的惨绿纱衣、年轻得吓人的陌生女子！
恐慌的冰水瞬间没顶！ 几乎是滚下床，跌撞扑到梳妆台前！ 粗糙的桌面硌得手臂生疼。她死死盯住那面斑驳的铜镜。
镜中。一张脸。苍白。青涩。眉目陌生。一双原本沉静的凤眼此刻瞪得滚圆， 瞳孔里清晰倒映着摇曳的烛火，以及…烛火后面，这片奢靡阴森、浸透着情欲与绝望的地狱景象！
青楼！
冰冷的荒诞感和灭顶的羞辱，如同铁箍狠狠勒住心脏！勒得她几乎呕吐。 电击的虚无？教室的书声？东坡的词句？…所有属于郑茗的一切，被这面模糊的铜镜碾得粉碎！ 目光绝望地移到桌角镶着廉价宝翠的名牌——
“柳莺儿”。
一个带着腥膻脂粉气的标签！一个即将被砸上秤盘的屈辱代号！
“吱呀——” 门轴干涩地惨叫一声。
浓烈的脂粉味和一股贪婪、油腻、令人作呕的体味蛮横地冲了进来。 一个裹着华丽织锦、肥肉几乎要从领口溢出来的老妇人扭动着， 脸上笑容像劣质面具：“哎哟我的小莺儿，菩萨开眼可算醒了！快！麻溜拾掇起来！今儿晚上——你天大的造化来啦！苏翰林！翰林学士苏明远！那可是文曲星下凡！ 点了你的名儿！”
苏明远？！
这三个字如同高压电鞭，狠狠抽打在郑茗仅存的神经上！
苏明远！翰林学士苏明远！那个在她笔下、在她案头、在她无数个深夜的推敲里，由东坡精魂化骨、她心血为墨塑造出来的主角！她为了那本石沉大海的《一蓑烟雨》呕心沥血构建的启朝世界！她…她竟然真的掉进了她自己书写的樊笼？！
可书上根本没有柳莺儿！！
冰冷的失控感比恐惧更甚，冻得她浑身筛糠般发抖。 未知的黑暗如同巨口张开。她没有过去，只有“柳莺儿”这身耻辱的皮囊。没有未来，只有眼前被标上价码、等待宰割的命运。
月娘（那个眼神死水一样的丫头）粗暴地将一件刺目的猩红纱裙套在她身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冰凉的皮肤。 沉甸甸的赤金步摇野蛮地插进发髻，扯得头皮生疼。 每一步，步摇都发出细碎、聒噪、屈辱的撞击声。 她被推搡着，像个被钉在案板上的玩偶， 硬生生塞进舞台角落的阴影里，暴露在楼下无数道爬虫般粘腻的视线下。 觥筹交错的喧嚣裹挟着赤裸的欲望， 在污浊的空气里发酵。
丝竹声软绵绵地试图掩盖。 起价、竞价、哄抬…
“五十两！”
“六十！”
“八十！”
“一百两！”
冰冷的数字如同淬毒的鞭子，接连抽打在她麻木的神经上。 肥头大耳的陈富商，酒气熏天的张衙内……他们油光满面的脸在刺目的灯笼下扭曲变形。 绝望如同沉重的镣铐，把她往漆黑的泥潭深处拖拽。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彻底黑暗的前一秒——
“三百两。”
一个声音。不高。不疾不徐。像深秋枯潭里投入的一粒石子。清泠。却带着一种摧枯拉朽、冻结一切的威压。
所有的喧嚣瞬间——掐灭！
无数目光如同被磁石牵引，“唰”地锁定雅座中央！
那个一直被众星捧月的青衫身影，微微倾身，放下了酒杯。他那双原本疏离淡漠的眼眸，如同两道无形的寒冰利刃，穿透混乱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极其精准、无比冷峻地钉在了舞台阴影里——钉在了那个裹在刺目红纱中、脸色惨白如鬼、抖得如同狂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的郑茗身上！
三百两！买一夜！一场初次的破碎！
郑茗脑子里最后那根叫做理智的弦，“铮”地断了！ 巨大的荒诞与尖锐的剧痛彻底吞噬了恐惧！苏明远……她的明远……那个在纸上被她赋予光风霁月、高蹈世外的灵魂……此刻竟是这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信仰的神像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一股混杂着滔天悲愤和灵魂被背叛的烈火，冲破了喉咙的枷锁！ 在死寂的大厅里，在那个步步逼近的青衫身影前，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喉咙里滚出撕裂般的、带着血沫的诘问：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字字泣血！句句是冰封的炼狱！
轰——
绝对的死寂。空气凝固成铜墙铁壁。
苏明远的脚步停在台下，距离她仅几步。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听到那半阙词句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炼狱业火灼烧的古井！所有的疏离、淡漠瞬间被撕裂、焚尽！一种锐利到刺破灵魂的光芒从他眼底深处迸裂而出！
这词句！这气魄！这骨髓里奔腾的野性！竟…竟如此惊心动魄地熟悉！ 它像一道沉睡于血脉深处的狂澜，像无数次醉后挥毫欲吐未成的天音！它精准地嵌进了他灵魂最渴望被填满的沟壑！ 这是他的魂！他的梦！他未曾言说的壮阔图景！
可……它怎会出自…她的口中？！
一个卑如尘埃的青楼女子！
巨大的惊骇与冰冷的疑窦如同毒藤，在他心底骤然疯长！他死死盯着台上那张失魂落魄、濒临疯狂的脸，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灵魂出窍的低沉与震颤：
“此句…如吾血脉回响，似吾魂梦之音……”
他的眼神如同最精密的刻刀，试图从那惊惶混乱的瞳孔深处，剖解出能照彻这荒诞天机的……那道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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