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永安侯府的宴客厅里,暖炉烧得正旺,
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甜腻。我,林愫,或者说,
占据了这具名为林愫身体的现代灵魂,正端坐在末席,像一尊不起眼的木雕。我的丈夫,
永安侯顾清远,正将一块剔好鱼刺的鲈鱼肉,小心翼翼地放进他表妹柳云儿的碗里。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像春日融化的溪水。“云儿妹妹身子弱,
刚从江南远道而来,要多补补。”顾清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厅堂,
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婆母,侯府老夫人,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柳云儿,这位剧情里的“白月光”,
人如其名,弱柳扶风,一张小脸苍白得恰到好处。她娇羞地一笑,
从随身侍女手中捧过一个紫檀木雕花小盒,“难得今日人齐,云儿也给侯府助助兴。
这是云儿偶然得来的西域贡品,名唤‘醉仙霖’,据说焚上一缕,能令人忘却烦忧,
如登仙境。”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浓烈霸道的香气瞬间冲垮了屋里原有的暖香。那味道,
前调是张扬的玫瑰与沉香,中调却陡然一转,变为某种辛辣的异域花卉,
后调则沉淀为麝香与木质的混合气息。满堂宾客,无不称奇。“果真是极品!”“闻所未闻,
柳小姐当真是有心了。”顾清远脸上有光,看向柳云儿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欣赏。
他似乎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却只是投来一瞥,那眼神轻飘飘的,带着惯有的嫌恶与不耐,
仿佛在说: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柳云儿享受着众人的追捧,目光流转,最后落在我身上,
看似天真地问道:“嫂嫂见多识广,不知觉得这‘醉仙霖’如何?”一瞬间,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这是一场蓄意的羞辱。谁都知道,我这个侯府夫人,
不过是来自破败书香门第的摆设,木讷寡言,相貌平平,
连府里的管事妈妈都比我会看人脸色。我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锋芒。醉仙霖?
在我这个曾经的国际顶级调香师鼻子里,这不过是一堆名贵香料的拙劣堆砌。粗暴,炫技,
毫无灵魂。更致命的是,那股辛辣的异域花卉……是藏红花。而且,为了让香气更具穿透力,
用量极大。我缓缓抬起头,迎上顾清远冰冷的视线,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了那片甜腻的香气。“用料倒是舍得。主调是西域大马士革玫瑰,
配以安南国沉香,辅以七味辅料:麝香、苏合香、檀香、龙涎香……还有,
为了提那股辛烈之味,加了至少三钱的藏红花,对么?”满堂寂静。柳云儿的笑容僵在脸上。
顾清远皱起了眉,显然是被我的“大放厥词”惊到了。我没有停,目光转向一旁的老夫人,
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惊雷:“藏红花,性辛,活血化瘀,是极好的药材。但,孕者禁用。
老夫人身怀六甲,闻多了此香,恐有滑胎之险。”一我成为林愫,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前,
我,苏涟,死于一场实验室爆炸。我毕生的心血,那款名为“记忆”的香水,
伴随着千万种珍稀香料的碎片,将我埋葬。再睁眼,便是在这具陌生的身体里,
躺在永安侯府一间阴冷潮湿的偏院床上。原主林愫的记忆如破碎的潮水般涌来。
她是一个悲剧。一个彻头彻尾的,在宅斗文里活不过三章的炮灰。
她的父亲曾是小有名气的文官,与老侯爷有过几分交情,这才定下这门亲事。
可待到她出嫁时,林家早已败落,她父亲也因病去职,
这桩婚事对于蒸蒸日上的永安侯府而言,成了一桩甩不掉的麻烦。原主相貌平平,
是真的平平无奇,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性格更是木讷,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
她不懂琴棋书画,不会吟诗作对,更不会看人眼色,讨人欢心。她就像一滴清水,
滴进了永安侯府这锅滚油里,瞬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尴尬的死寂。顾清远,
她的丈夫,京城有名的翩翩公子,对她厌恶至极。新婚之夜,他甚至没踏入新房半步。
他说:“见你这张脸,我就倒尽胃口。”自那天起,我所在的这个“清秋院”,
就成了府里的冷宫。这里的空气,总是弥漫着一股混合的气味。墙角石缝里青苔的腥气,
腐烂落叶的土气,还有陈年木头受潮后散发出的、类似于朽坏蘑菇的霉味。这些气味,
对于曾经将嗅觉视为生命的苏涟来说,是一种酷刑。府里的下人都是人精,
捧高踩低是他们的本能。我的份例被一克再克,送来的饭菜永远是冷的,
冬日的炭火总是“不凑巧”地用完,衣料永远是下人都不屑一顾的粗布。起初,
我以为这只是一场荒诞的梦。我掐自己,会疼;我闻着空气中复杂的、真实的气味分子,
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绝望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在这个等级森严、女人是男人附属品的时代,我一个无家世、无容貌、无宠爱的“夫人”,
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们计划着让我“病故”。
我听见过两个洒扫的婆子在院外窃窃私语。“……夫人这身子,我看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可不是,侯爷心里只有柳家那位表小姐,等那位一进门,这位啊,
占着位置总是个碍眼的。”“听说已经找好大夫了,开几副‘养身’的汤药,
到时候就说是郁结于心,撒手去了,谁也说不出个错来。”那声音轻飘飘的,
像冬日里的寒风,刮得我骨头缝里都疼。我害怕。前世死于意外,这一世,
难道要死于一场卑劣的阴谋吗?不,我不能死。我开始审视自己唯一的武器——我的鼻子,
以及我脑海里那个庞大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现代调香知识体系。这个时代的人们也用香,
但他们对香的理解,还停留在原料的堆砌和简单的合香上。他们崇尚浓烈、奢华,
用香料的珍稀程度来定义香的好坏。他们不懂前中后调的韵律,不懂香气的结构与意境,
更不懂如何从最平凡的植物中,提取出最动人的灵魂。我的机会,或许就在这里。
清秋院虽破败,却有一个荒芜的院子。院里有一棵老桂树,几丛野菊花,
墙角还长着几株无人问津的薄荷和艾草。我开始我的秘密实验。没有精密的蒸馏仪器,
我就用最古老的办法。一口大锅,一个陶盆,一块干净的棉布。我收集清晨带着露水的桂花,
用最慢的火,一点点将那馥郁的甜香蒸出来,凝结在冰冷的陶盆内壁上,再一滴滴收集起来。
过程繁琐而缓慢,一整天下来,也只能得到小半瓶浑浊的桂花纯露。
可当那股清甜纯粹的香气飘散出来时,我几乎要落下泪来。这味道,是自由的味道。
我将薄荷叶碾碎,用油脂浸泡,做成提神的香膏。我把艾草晒干,缝进布包里,放在枕边,
那微苦的草木气息能驱散一些夜晚的寒意。这些小玩意儿,是我在这个冰冷世界里,
为自己点燃的唯一一小簇篝火。我变得更加沉默,不是木讷,而是沉浸。
我整日游荡在院子里,像个幽魂。我闻着雨后泥土的气息,闻着太阳晒过石板的味道,
闻着风里带来的、不知名野花的芬芳。我在脑海中解构它们,重组它们,
将它们变成一支支无形的香。下人们觉得我疯了。那个本就呆傻的夫人,现在彻底傻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和轻视。顾清远偶尔路过我的院子,看到的也是我蹲在地上,
痴迷地闻着一株杂草的样子。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眼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不知廉耻,
毫无仪态。”他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拂袖而去。我没有理会。
我在分析那株杂草的香气分子。马鞭草酮、柠檬烯……它的气味干净、明亮,
像一道划破阴霾的闪电。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的鼻子、我的才华,
被看到的、一鸣惊惊人的机会。这个机会,柳云儿亲手送到了我的面前。那盒“醉仙霖”,
就是我等待已久的催化剂。二宴客厅里的死寂,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刺骨。
老夫人的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脸色瞬间煞白。她人到中年,
好不容易才又有了身孕,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这段时间她时常觉得心悸气短,
府医只说是孕期常态,却不想根源竟可能在这日日所焚的熏香上。
柳云儿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
“嫂嫂……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听那西域商人说这是极好的东西,
想拿来孝敬老夫人和侯爷,我真的不知道……”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顾清远的心瞬间就化了。他猛地站起来,怒视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林愫!
你够了!云儿妹妹一片好心,你懂些什么?在这里胡言乱语,危言耸听!
还不快给云儿妹妹道歉!”道歉?我的心底涌上一股冷笑。在这个男人眼里,事实真相,
甚至他母亲的安危,都比不上他白月光的一滴眼泪。我没有看他,
只是平静地看着惊魂未定的老夫人,缓缓说道:“信与不信,请府医来,一验便知。
”这句话,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让慌乱的老夫人找到了主心骨。她厉声喝道:“去!
快去把王太医请来!”王太医很快就来了。他捻起一点香灰,放在鼻下细细一闻,
又取了银针探入香料之中,脸色越发凝重。半晌,他起身对老夫人躬身道:“老夫人,
这位夫人所言不差。此香中确有藏红花,且分量不小。此物有极强的活血之效,
于孕妇乃大忌。老夫人近日常感心悸,恐怕与此香脱不了干系。”“轰”的一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顾清远的脑子里炸开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柳云儿,又看看我,
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柳云儿哭得更凶了,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姑母,表哥,你们要信我……”老夫人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她的辩解,
只觉得后怕不已,指着她,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你这个……来人!
送表小姐回房歇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出来!”一场精心准备的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我一“闻”惊人,却也彻底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顾清远没有感激我,
反而觉得我让他颜面尽失。他把我堵在回清秋院的路上,冬日惨白的天光下,
他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林愫,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很得意?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云儿难堪,
你就这么容不下她?”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人如此可笑。“侯爷,”我开口,
声音比这天气还冷,“若是我今日不点破,让老夫人腹中胎儿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
是你担,还是柳小姐担?”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算你伶牙俐齿!但你给我记住,别以为懂点香料皮毛,
就能在侯府横着走!你安分守己地待在你的院子里,否则,别怪我容不下你!”说完,
他便怒气冲冲地走了,背影里充满了对我的警告和厌弃。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然而,
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顾清远的预料。当天晚上,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吴嬷嬷,
亲自来到了我这冷清的清秋院。她带来了一篮子炭火,还有一些上好的食盒,
态度虽不算热络,却也带着几分客气。“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老夫人的房里温暖如春,但她脸上的愁云却密布不散。自打知道那“醉仙霖”的厉害后,
她便夜夜惊悸,难以入眠。“你……你既懂香,可知有什么法子,能让人安神?”她看着我,
眼神里带着试探和怀疑。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环视她的房间,
空气中还残留着“醉仙霖”霸道的尾调,混杂着名贵药材的苦味,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气息。“老夫人,”我缓缓开口,“安神之香,不在其贵,
而在其纯。您这里名贵香料太多,气息驳杂,反而扰人心神。若信得过我,
容我为您调配一款安神香。药材花草,不必珍稀,只取府中寻常之物即可。
”她将信将疑地同意了。我只要了三样东西:后院晒干的洋甘菊,几枝新摘的薰衣草,
还有一点厨房里用剩的橘子皮。我没用复杂的合香之法,只是将它们按照特定的比例,
用干净的纱布包好,做成一个简单的香包。洋甘菊的苹果般甜美的气息负责抚慰,
薰衣草的草木清香负责镇静,而一丝丝橘皮的柑橘调,则能驱散心中的郁结,带来一丝明亮。
这味道,干净,柔和,像母亲的怀抱。当晚,老夫人久违地睡了一个整觉。第二天,
吴嬷嬷又来了,态度比昨日恭敬了许多。她带来的,不仅是更好的份例,还有老夫人的赏赐,
以及一个新的请求。“夫人,老侯爷一到阴雨天,膝盖就疼得厉害。您看,
这也能用香料来调理吗?”我当然知道。风湿,需要的是活血祛湿、散寒止痛。
我用了艾草、生姜、肉桂和几味暖性药材,打成粉末,
做成一个可以用热盐烘烤加热的药草香包。那辛辣而温暖的气息,像一个小太阳,
精准地渗透进老侯爷的膝盖。几次下来,老侯爷的腿疾竟真的大为好转。一时间,
我在侯府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下人们看我的眼神从轻视变成了敬畏,
份例的克扣再也没有发生过,清秋院甚至被修葺一新。我依旧安静。不争宠,不邀功。
我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侍弄我的那些瓶瓶罐罐。我用院里的老桂树,
调出了一款名为“秋月”的桂花香,清甜幽远,宛如月下漫步。我用雨后的青草和泥土,
调出了一款名为“晨露”的绿叶调香,清新得能洗涤人的灵魂。我用气味,
无声地改变着这个家。老夫人闻着我调的安神香,脾气日渐温和。老侯爷用着我的药草包,
脸上也多了笑容。这一切,都让顾清远和柳云儿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他们眼里的那个木讷、无能、可以随意拿捏的林愫,
正在变成一个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存在。柳云儿养好了“病”,
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看着我的眼神,淬着毒。她不会就此罢休的。一日,
府中来了位贵客,是安国公府的小姐,也是柳云儿的手帕交。她在宴席上,
状似无意地提起:“早就听闻侯夫人精通香道,不知可否为我调配一款独特的香,
好让我在下月的百花宴上出出风头?”我抬头,看见柳云儿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得意笑容。
我知道,这是她们设下的一个局。我答应了。几日后,
我将一款精心调制的玫瑰香水送了过去。那是一款层次丰富的玫瑰香,前调是清新的绿叶,
中调是馥郁的玫瑰,尾调是沉稳的木香。然而,没过两天,安国公府就派人上门问罪了。
来人怒气冲冲,说他们家小姐用了我的香水后,身上起了大片的红疹,奇痒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