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初遇,沈聿白用一张借书卡钓到了顾晚星。他说最爱她穿蓝布旗袍读书的模样,
像朵倔强的铃兰。直到那夜,她在他的西装里摸到带血的子弹。“别怕,只是防身。
”他吻着她颤抖的眼睫哄骗。后来顾家被抄出禁书,父亲锒铛入狱。
她攥着举报信闯进巡捕房:“我知道谁是共党头目。”刑场上飘着雪,沈聿白被反绑双手。
看见她躲在人群后发抖,他笑着咬碎衣领的氰化物。“别哭。”他最后说,
“替我去看看春天。”---1 百乐门的书与枪一九三七年暮春的上海滩,
空气里浮荡着一种甜腻的、近乎腐烂的香。是夜来香浓烈的气息,
混合着黄浦江上吹来的潮湿水汽,又裹挟了脂粉、雪茄和昂贵香水的余韵,
黏腻地附着在每一寸霓虹闪耀的空气里。百乐门舞厅,这十里洋场最璀璨的明珠,
正用它全部的喧嚣和光怪陆离,演绎着末日狂欢的序曲。水晶吊灯巨大的光瀑倾泻而下,
在锃亮的拼花地板上砸出无数细碎跳跃的金斑。管弦乐队不知疲倦地奏着爵士乐,
萨克斯风慵懒而挑逗的旋律,像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舞池里旋转不休的男女。
高开叉旗袍的舞女、眼神锐利的投机商人……红男绿女们在变幻的光影里碰撞、纠缠、分离,
构成一幅流动的浮世绘。笑声、碰杯声、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脆响,
汇成一片模糊而巨大的背景噪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沈聿白斜倚在二楼雕花的金色栏杆旁,手里漫不经心地晃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
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几乎被底下的声浪吞没。
他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三件套西装,一丝不苟,衬得身形愈发挺拔,
领口处露出一点雪白的衬衫硬领,袖口处一枚镶嵌着黑玛瑙的袖扣,
在灯光下偶尔闪过沉静的幽光。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锋,
懒洋洋地扫视着楼下沸反盈天的一切,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和审视。这纸醉金迷,
这烈火烹油,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随时可能落幕的皮影戏。
就在那流光溢彩、人影憧憧的旋涡边缘,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像投入沸水中的冰块,
瞬间攫住了沈聿白游离的视线。她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小圆桌旁,背脊挺得笔直。
与周遭的浓妆艳抹、绫罗绸缎格格不入,她只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
样式再简单不过,毫无装饰,袖口窄窄地收在纤细的手腕处。
乌黑的头发没有烫成时兴的卷儿,只是干净利落地在颈后用一根素色的发带松松挽起,
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段白皙的脖颈。她微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安静的阴影。
桌上没有酒,只有一杯早已凉透的白水。而她的全部心神,都凝注在膝头摊开的一本书上。
那是一本硬壳的旧书,蓝色的布面封面已经磨损得有些发白,边角微微卷起。
在舞厅变幻的、时而猩红时而幽蓝的旋转灯光下,那抹沉静的蓝和她专注的侧影,
像喧嚣海洋中一块拒绝融化的孤岛,像浑浊空气里陡然注入的一缕清冽山风。
沈聿白指尖敲击栏杆的动作,无意识地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
目光穿透楼下迷离的光影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那抹蓝色和那个沉浸于书页的身影上。
喧嚣的舞曲、刺鼻的香水味、周围同伴低低的调笑,都奇异地模糊褪去。
世界仿佛被抽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个角落,那盏小灯,那抹蓝,
和那页被她指尖小心翼翼翻动的纸。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清晰的悸动,
毫无预兆地撞上他的心口,沉闷而真实。“聿白,发什么愣?看中了哪个妞儿?
”旁边一个穿着花哨格子西装的同伴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嗤笑一声,“啧,
穿得跟个女学生似的,跑这儿装清高来了?没劲。”他伸手推了沈聿白一把,挤眉弄眼,
“走,下去跳舞!柳小姐可等你半天了。”沈聿白身体被他推得晃了一下,
杯中冰块哗啦轻响。他收回目光,脸上那点被扰了兴致的冷意一闪而过,
随即又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浅笑,瞥了同伴一眼:“急什么?”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被撩拨起的异样涟漪。他放下酒杯,
水晶杯底磕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清响。“等着。”他丢下两个字,声音不高,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没理会同伴错愕的表情,他转身,
径直沿着铺着厚厚地毯的旋转楼梯,一步步走下喧嚣的舞池。他步伐从容,
黑色的身影在迷离的光影中穿梭,像一把沉默的裁纸刀,精准地划开喧闹的浮沫,
朝着那个安静的角落走去。舞池边缘的光线略显昏暗。
顾晚星合上那本厚厚的《经济学原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磨损的封面,
书页间残留的墨香和尘埃气息,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熟悉感。
百乐门里震耳欲聋的爵士乐、呛人的烟味、还有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都让她如坐针毡。
她只是应了同学陈曼的软磨硬泡才来的,此刻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小姐,一个人看书?
”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顾晚星倏然抬头。
一个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她桌边,身量很高,几乎挡住了侧面射来的彩色光柱,
在她身上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他面容英俊得有些过分,眉眼深邃,鼻梁挺直,
薄唇勾着恰到好处的弧度。一身昂贵的黑色西装,一丝褶皱也无,
袖口那枚黑玛瑙袖扣在昏暗中闪着冷硬的光。他微微倾身,手臂随意地搭在椅背上,
姿态看似闲适,却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
毫不掩饰地盛满了纯粹的、带着浓厚兴趣的欣赏,直白得让她心头发慌。
顾晚星下意识地将膝上的书抱紧了些,身体微微后倾,拉开一点距离。
她不太习惯这种过于直接的注视,
尤其来自一个如此耀眼、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又似乎浑然天成的男人。她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细若蚊蚋,目光垂下,落在他锃亮的黑色皮鞋尖上。“这里太吵了,
”男人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局促,自顾自地在她对面的空椅上坐下,动作流畅自然,
“不是看书的好地方。”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怀里的书,“《经济学原理》?
亚当·斯密?”他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很少见女孩子看这个,
尤其是在……这里。”顾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认得这本书?她抬起头,
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睫:“随便……翻翻。”脸颊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热。“呵,
”男人轻笑出声,低沉的声音像大提琴的弦被拨动,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看不见的手’?在如今的上海滩,看得见的手才更要命,你说是不是?”他意有所指,
语气里带着点玩味的嘲讽,目光却依旧紧紧锁在她脸上,带着探究。顾晚星心头微微一凛。
这话题太敏感了。她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书本的边缘。
气氛有片刻微妙的凝滞。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目光扫过她紧张得泛白的指关节,
又落回她干净却紧绷的脸上。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距离,
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淡淡的烟草气息,瞬间侵占了顾晚星周围的空气。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温和:“这么喜欢看书?附近霞飞路上的东方图书馆,
去过吗?那里才真正是书的海洋,安静得很。”东方图书馆?顾晚星眼睛倏地亮了一下,
像暗夜里点燃的小小火苗。那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藏书之丰冠绝沪上,
可惜……她眼底的光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声音更低了:“要……要借书证才能进。”“哦?
这个啊……”男人拖长了调子,仿佛才想起来似的。
他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做工考究的黑色真皮钱夹。
修长的手指在夹层里拨弄了两下,抽出一张硬挺的卡片。卡片是深蓝色的,
印着烫金的“东方图书馆”字样和编号,透着一股庄重的书卷气。他两根手指夹着卡片,
手腕一转,那卡片便如同变魔术般,轻盈地滑过桌面,
精准地停在顾晚星面前那杯凉透的白水旁边。“喏,我的借书证。
”他看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睛,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
又混合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押你这儿了。什么时候想去,拿它进去就是。”他顿了顿,
补充道,“里面的珍本库,凭这个也能申请查阅。
”顾晚星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张深蓝色的卡片上。图书馆!珍本库!
那是她梦里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知识殿堂。巨大的诱惑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和警惕。
她抬起头,撞进男人含笑的眼底,那里面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此刻的渴望与动摇。
“我……这……”她嗫嚅着,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那层薄薄的蓝布旗袍。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终究被那烫金的“东方图书馆”几个字压了下去。她伸出手,
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那张光滑微凉的卡片边缘。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侍应生制服的人脚步匆匆地穿过舞池,径直走到他们桌旁。他微微俯身,
在男人耳边极快地低语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
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码头……那边……有动静……要您……” 侍应生的表情凝重,
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沈聿白脸上那抹轻松的笑意瞬间冻结。
方才还带着慵懒笑意的眼眸深处,寒光乍现,快得如同错觉。
他周身那种玩世不恭的松弛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和冷冽。
像一头原本在阳光下打盹的豹子,瞬间觉察到了丛林深处的危险气息。这变化太过突然,
太过剧烈。顾晚星伸向卡片的手僵在半空,心头猛地一沉,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窜起。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沈聿白没有看她,
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对侍应生做了个“知道了”的手势。侍应生立刻直起身,
迅速消失在晃动的人影之中。下一秒,沈聿白脸上的寒冰如同春日融雪般迅速消解,
快得让顾晚星几乎以为刚才那骇人的冰冷只是灯光造成的错觉。
他又恢复了那副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的模样,甚至比刚才更显得轻松随意。
他身体往后靠向椅背,目光重新落回顾晚星身上,仿佛刚才那紧张的一幕从未发生。“抱歉,
一点小事。”他语气轻松,拿起桌上她没动过的那杯凉水,极其自然地喝了一口,
喉结滚动了一下,姿态闲适得仿佛在品尝美酒。“吓到你了?
”他看着她依旧有些发白的脸色,唇角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顾晚星怔怔地看着他。
那杯水……是她喝过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混杂着残余的惊悸,
让她一时忘了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那就好。”沈聿白放下水杯,
杯底在玻璃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将她笼罩。他低头看着她,
目光在她怀里的书和她捏着借书卡的手指上流连了一下,那眼神深邃,
带着顾晚星看不懂的复杂意味,像是欣赏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卡收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静候……书友来访。
”他刻意加重了“书友”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和期待。说完,
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开长腿,步伐沉稳而迅捷地朝着与侍应生消失相反的方向走去。
黑色西装的背影很快便融入舞池边缘晃动闪烁的光影和人潮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张深蓝色的借书证,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玻璃桌面上,
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她手中那本《经济学原理》扉页上,
她刚刚写下的娟秀名字——顾晚星。空气中,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又危险的气息。
顾晚星缓缓松开紧握书脊的手指,掌心一片濡湿的冰凉。
2 铃兰与硝烟霞飞路上的法国梧桐,枝桠在五月的阳光里舒展着嫩绿的新叶,
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东方图书馆那幢有着高大科林斯柱和拱券门窗的古典主义建筑,
在午后的静谧中散发着油墨与旧纸张特有的、令人心安的芬芳。
顾晚星站在图书馆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硬挺的深蓝色卡片。
卡片边缘似乎还残留着那晚百乐门里迷离的光影和那个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的忐忑,将卡片递给门禁处穿着灰色长衫的管理员。管理员接过卡片,
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仔细核对着编号。
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顾晚星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和干净却略显稚气的脸庞,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片刻,他微微颔首,将卡片递还:“沈先生的卡。请进吧,
顾小姐。”他准确地报出了她的姓氏,显然卡片信息里备注了名字。“谢谢。
”顾晚星接过卡片,指尖微凉。她走进大门,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
高耸至穹顶的书架如同沉默的森林,巨大的阅览室空旷而肃穆,
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管理员轻缓的脚步声。阳光透过高窗的彩色玻璃,
在地面投下斑斓的光影。这里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和喧嚣,
只剩下浩瀚的知识海洋散发出的沉静引力。她循着索引,在迷宫般的书架间穿梭,
终于找到了那本她寻觅已久的《国富论》英文原版。厚重的书册抽出来时,
带起一阵细微的尘埃。她抱着书,脚步放得极轻,走向靠窗的一排长桌。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暖暖地洒在深色的桌面上。她刚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她对面的位置上。顾晚星惊得险些将怀里的书掉落,
她猛地抬头。沈聿白就坐在那里,姿态闲适,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他今天没穿那套正式的西装,换了一身质地精良的浅灰色法兰绒休闲西服,
里面是熨帖的白色衬衫,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纽扣,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
他一只手肘支在桌面上,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本摊开的线装书,似乎是本棋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