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第三个年头的夏天,川西十万大山褶皱里,天光还没透亮,
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还沉沉压在青杠林和冷杉的尖梢上。露水重,压弯了草叶,
也打湿了杨大山的千层底布鞋和打着补丁的裤脚。寒气像是细小的冰针,
无声无息地钻进骨头缝里。他背上那只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旧竹背篓,空荡荡的,
和他此刻的肚子一样。“哥,馍馍。”一个细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妹妹小兰倚在低矮昏暗的土屋门框边,单薄的身子裹在过于宽大的旧夹袄里,
小脸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她递过来一个粗粝的玉米面窝头,硬邦邦的,
是昨天剩下的。杨大山接过,掰下稍软一点的那半,塞回小兰冰凉的手里。“哥上山,
晌午回。饿了先啃这个,省着点。”他声音低沉,像山涧里闷着流的水。小兰懂事地点点头,
攥紧了那半个窝头。他最后看了一眼妹妹单薄的身影隐没在土屋的阴影里,
转身一头扎进莽莽苍苍的山林。脚下的腐殖层厚实松软,吸走了脚步声,
只留下他粗重的呼吸和偶尔惊起鸟雀扑棱翅膀的响动。祖辈传下的识菌本事刻在骨子里,
像一张无形的活地图。他的眼睛锐利得惊人,
扫过湿漉漉的落叶堆、树根虬结的凹陷、向阳的缓坡……那些常人眼中无异的枯枝败叶下,
藏着自然的馈赠。一丛伞盖金黄、边缘微微内卷的鸡油菌,水灵灵地挤在青苔上。他蹲下身,
手指灵巧地避开菌根周围的泥土,只轻轻一旋,整朵菌子便完好地落在掌心,
散发着雨后森林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再往前几步,
几朵灰褐色的牛肝菌敦实地顶着厚实的菌盖,菌柄粗壮。他用指甲小心刮开一点菌肉,
颜色迅速变成靛蓝——是见手青,鲜得很。背篓一点点沉实起来:雪白的刷把菌像珊瑚,
橙红的珊瑚菌似火焰,还有几朵珍贵的松茸,小心翼翼地用苔藓隔开垫好。
他避开那些颜色妖艳的、菌盖上有鳞片或环带的、菌褶颜色发暗的,如同避开潜伏的毒蛇。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冰冷的露水,蛰得眼睛生疼。太阳终于挣扎着爬过最高的山梁,
把吝啬的金光洒进林间时,杨大山的背篓已经沉甸甸地压弯了他的腰。他抹了把汗,
掉头下山。镇子不大,依着一条浑浊的小河而建,两排歪歪扭扭的瓦房和木板房就是全部。
供销社灰扑扑的门脸前永远排着长队,凭票购买着少得可怜的油盐酱醋。
杨大山径直穿过那些渴望又疲惫的眼神,在镇子东头河滩的空地上卸下背篓。
这里是他固定的“摊位”。一个捡来的破旧汽油桶被改造成了炉灶,
架着一口边缘熏得乌黑的大铁锅。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算是凳子,
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板便是桌子。他从背篓深处摸出一个同样磨损严重的旧铝饭盒,打开,
里面是凝固成乳白色油脂的土鸡油——这是他唯一的“奢侈”本钱,
是家里那只老母鸡一点一滴攒下的。挖一大块鸡油下到烧热的铁锅里,“滋啦”一声,
浓郁的荤香霸道地弥漫开,瞬间盖过了河滩的土腥气。他将洗净的菌子分门别类,松茸切片,
牛肝菌手撕成厚条,鸡油菌整朵下锅……滚热的鸡油激发出山野最原始的鲜香,
那是一种混合着松针、泥土、阳光和雨露的醇厚气息,霸道地钻进每一个过路人的鼻腔。
最后,舀几瓢清冽的河水注入锅中,盖上沉重的木锅盖,灶膛里塞进干柴,火苗舔舐着锅底,
汤水很快“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乳白色的汤色渐渐晕染开,菌子的鲜香如同无形的钩子,
把镇上的魂儿都勾了过来。“大山,来一碗!馋死个人了!”拉板车的李老栓第一个凑过来,
递过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粮票。杨大山点点头,掀开锅盖。翻滚的热气和着浓香扑面而出。
他麻利地用长柄勺舀起一勺奶白的汤,几块颤巍巍的菌子沉浮其间,
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没有多余的调料,一点粗盐足矣。李老栓顾不得烫,
吸溜着喝了一大口汤,烫得直哈气,眼睛却满足地眯了起来:“鲜!真他娘的鲜!
比供销社那刷锅水强一百倍!”一碗热腾腾的菌汤下肚,驱散了清晨的寒气,
也点燃了疲惫身体里的一点热乎劲儿。五毛钱一碗,搭点粮票,
就能换来这难得的荤腥和满足。渐渐地,河滩边杨大山的破汽油桶旁围拢的人越来越多。
下工的、赶集的、甚至供销社的售货员,都忍不住循着香味过来,递上几张毛票和粮票,
换来一碗滚烫的慰藉。粗瓷碗不够用,有人就端着自家的搪瓷缸子来。杨大山沉默地忙碌着,
收钱,舀汤,添柴,汗水顺着脖颈流进洗得发白的衣领。破旧的铝饭盒里,
零碎的毛票和粮票渐渐厚实起来。他小心地把钱票分开卷好,塞进贴身的衣兜深处,
那里还留着给小兰抓药的药方子。每一分钱,都压着妹妹的病和活下去的希望。“嗬,
杨大山,生意不错嘛!”一个带着明显酸气的声音刺破了河滩边短暂的热闹。王有财剔着牙,
慢悠悠踱了过来。他是镇上收山货的贩子,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色涤卡外套,
在普遍灰扑扑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扎眼。他身后跟着两个常帮他跑腿收山货的闲汉,
歪歪斜斜地站着,眼神不善地扫视着杨大山简陋的摊子和围拢的人群。
王有财停在热气腾腾的铁锅前,伸着脖子往锅里瞧了瞧,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说大伙儿,
这山上的蘑菇是随便吃的?红伞伞白杆杆,躺板板埋山山!老祖宗的话都忘了?
”他故意拔高了嗓门,目光扫过端着碗的人,“杨大山捡的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
谁知道哪朵藏着毒?吃进肚子,阎王爷可不管收不收粮票!”围在锅边的人动作一滞,
有几个端着碗的,脸上露出了迟疑。山里的老人确实常念叨毒蘑菇的可怕。
李老栓梗着脖子想反驳:“王老板,大山这菌子我吃多少回了,没事……”“没事?
”王有财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那是你命大!我王有财在这片收了多少年山货?论识菌子,
他杨大山一个毛头小子算老几?他采菌子的地方,以前可是出过事的!”他信口胡诌,
眼神却带着一种煞有介事的阴狠,盯着杨大山,“小子,劝你趁早收了摊子,别为了几个钱,
害了乡里乡亲的性命!到时候吃出了人命,你就是杀人犯!”“我的菌子,认得清。
”杨大山停下舀汤的动作,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地上,沉甸甸的。
他看着王有财,那双常年翻山越岭、辨识草木的眼睛里,
是山岩般的固执和一种近乎透明的干净,“哪种能吃,哪种碰不得,祖上传下的规矩,
错不了。”“规矩?”王有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
唾沫星子差点溅到锅里,“祖上传下的是让你安分种地!不是让你在这搞投机倒把,
弄些毒物害人!”他猛地一挥手,对着身后那两个闲汉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这种害人的摊子,留着过年吗?给我砸了!省得他祸害人!”两个闲汉早就等着这句话,
狞笑着扑了上来。一个抬脚狠狠踹向架着铁锅的汽油桶灶!“哐当”一声巨响,
沉重的铁锅猛地倾斜,滚烫的乳白色菌汤泼溅出来,浇在地上“滋滋”作响,腾起一片白汽。
滚烫的汤汁溅到杨大山的手臂上,瞬间红了一片,钻心的疼。
另一个闲汉则抡起一根带来的木棍,劈头盖脸砸向旁边摞着的几个粗瓷碗。“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粗瓷片四处飞溅。“住手!”李老栓急得大喊,想上前阻拦,
却被一个闲汉蛮横地推开,踉跄着差点摔倒。人群像受惊的麻雀一样散开,惊呼声四起。
杨大山看着泼洒一地的菌汤、碎裂的碗片、被踹得歪斜的灶台,
还有地上那些沾满泥土、被践踏的珍稀菌子——那是小兰的药钱,是活下去的指望。
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眼睛赤红。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攥紧拳头就要扑上去拼命。王有财冷笑着后退一步,
指着杨大山对惊魂未定的人群喊道:“看看!做贼心虚了!要打人了!他这菌子就是有问题!
以后谁再敢吃他这毒汤,死了活该!”他撂下狠话,带着两个得意的闲汉,扬长而去。
河滩边一片狼藉。只剩下翻倒的灶台、破碎的碗片、泼洒的汤水和一地狼藉的菌子残骸。
香气变成了焦糊味和泥土的腥气。杨大山像根木桩一样钉在原地,
手臂上被烫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远不及心里的冰冷和绝望。他慢慢蹲下身,手指颤抖着,
想从泥泞中捡起那几朵还算完整的松茸,指尖刚碰到那冰凉滑腻的菌盖,又猛地缩了回来。
小兰苍白的小脸和空空的药罐,在王有财那张得意的脸后面,交替闪现。
“大山…”李老栓走过来,想拍拍他的肩,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
“这王有财…唉!他就是眼红!你…你这摊子…”杨大山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混着菌子碎片的泥汤。他慢慢站起身,走到被踹歪的汽油桶旁,用尽全力,
一点一点,把它重新扶正。粗糙的铁皮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血混着泥水流下来,
他也浑然不觉。然后,他弯下腰,开始一片一片,沉默地捡拾地上碎裂的粗瓷片。
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河滩上只剩下单调的捡拾碎片的哗啦声,
和杨大山粗重压抑的呼吸。***王有财觉得自己赢了一局,
心里那点因杨大山生意红火而积攒的邪火总算泄出去不少。
砸摊子的快意和对杨大山那穷小子倔强眼神的轻蔑,让他一连几天走路都带着风。
可这风没吹多久,就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了——贪婪。杨大山那锅菌汤的香气,
像鬼魅一样缠着他。那乳白的汤色,那厚实的菌肉,
那些食客满足的表情……都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凭什么?凭什么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子,
靠着几朵山里的破蘑菇就能赚到钱?他王有财在镇上混了这么多年,倒腾山货,
哪次不是精打细算,看人脸色?那菌子汤的利,肯定不小!更让他窝火的是,砸摊子之后,
镇上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似乎多了一点,说他王有财霸道,眼红别人。这口气,他咽不下。
“他杨大山能采,我王有财就不能?”王有财啐了一口唾沫,
对着镜子理了理那件涤卡外套的领子,眼神里闪着狠戾的光,“老子采的菌子,比他的更鲜,
更大!让全镇的人都看看,到底是谁的菌子好!看他杨大山还有什么脸在镇上待!
”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王有财背着一个崭新的竹篓,也一头钻进了莽莽山林。
他自诩见多识广,收山货时也见过不少蘑菇。他专往那些杨大山常去的地方钻,
心里憋着一股劲:要采就采比杨大山更好的!林子里露水更重,湿滑难行。
王有财深一脚浅一脚,崭新的解放鞋很快糊满了泥巴。他瞪大眼睛四处搜寻,
看到几朵灰白色的蘑菇,菌盖平平的,像把小伞,边缘似乎还带着点不起眼的丝膜。
他隐约觉得这蘑菇有点眼熟,好像收山货时见人卖过,叫什么“白鹅蛋”?味道应该不错。
他懒得细想,伸手就去拔,连带着扯起一大块泥土,随手丢进背篓。又走了一段,
在一棵老青杠树下,他发现了几朵菌盖呈浅黄褐色、表面光滑的蘑菇,菌柄细长。
这颜色看着就“安全”,他毫不犹豫地采下。背篓渐渐有了分量。
王有财看着里面形态各异的收获,得意地掂了掂。他特意避开了那些颜色过于鲜艳的,
专挑颜色朴素、看着“老实”的采。这趟收获不小,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支起的摊子前人头攒动,看到杨大山那小子灰溜溜的样子,
看到大把的毛票和粮票塞满口袋。他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地往山下走。当天晚上,
王有财家里破天荒地飘出了浓郁的菌香。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本事,他不仅自己吃,
还热情地招呼了帮他砸过摊子的那两个闲汉,
以及平时几个走得近、对杨大山也颇有微词的酒肉朋友。“来来来,都尝尝!
看看我王有财采的菌子,比那姓杨的小子弄的‘毒汤’强百倍!
”王有财把最大的一碗菌子汤推到自己面前,里面混合着他采来的各种“战利品”,
尤其是那几朵灰白色的“白鹅蛋”,煮得软塌塌的,吸饱了汤汁,显得格外诱人。
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筷子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一边嚼一边含糊地炫耀:“鲜!
真他娘的鲜!这才是山珍!那小子懂个屁!”两个闲汉和几个朋友也纷纷下筷,啧啧称赞。
酒过三巡,桌上的菜和菌子汤被扫荡了大半。王有财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一种志得意满的微醺感涌上来,话也更多了,唾沫横飞地贬低着杨大山,
畅想着自己即将垄断的菌子生意。突然,一个闲汉捂住了肚子,
脸色开始发白:“哎哟…王哥,我这肚子…怎么有点拧着疼?
”另一个朋友也皱起了眉头:“嘶…我这…头也有点晕乎…”王有财刚想笑骂他们没口福,
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恶心猛地顶了上来!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他“哇”地一声,把刚吃下去的酒菜混合着菌子碎块,全吐在了油腻的桌面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腥甜味直冲脑门。紧接着,一股更猛烈、更尖锐的绞痛狠狠攫住了他的腹部!
那痛楚如同烧红的烙铁在里面疯狂搅动,瞬间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脸色煞白,
黄豆大的冷汗从额头、鬓角、鼻尖疯狂涌出,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痛苦地佝偻下腰,
双手死死地抠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王哥!王哥你怎么了?!
”同桌的人这才真正慌了神。王有财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金星乱冒。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撕扯、挤压!胃里再次剧烈翻腾,
又是一阵喷射状的呕吐,这次吐出来的东西带着暗红的血丝!他身体一软,
像一截朽木般从长条凳上滑下来,“咚”地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
剧烈地抽搐着。“救…命…”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眼白上迅速布满可怕的血丝。嘴角不受控制地涌出带着泡沫的白沫,混合着血丝,
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他身体一阵剧烈的痉挛,像离水的鱼一样猛地一挺,
随后四肢瘫软下去,只剩下无意识的、痛苦的抽搐和喉咙里越来越微弱的“嗬嗬”声。
“我的娘啊!出人命了!”一个闲汉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毒!是毒蘑菇!
王哥采的菌子有毒!”另一个朋友面无人色地指着桌上狼藉的碗盘。“快!快去找赤脚医生!
去喊人!王有财不行了!”屋子里顿时炸开了锅,惊恐的喊叫声划破了山村的寂静。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蛇,瞬间窜遍了小小的山村。“听说了吗?王有财!中毒了!吐白沫!
吐血!快不行了!”“说是吃了自己采的蘑菇!脸都青了!”“活该!
让他砸人家杨大山的摊子!报应!现世报!”“啧,话不能这么说,
好歹是条命……”“谁去救?谁敢救?那可是剧毒!赤脚医生老张头去了,看了一眼就摇头,
说没救了,让准备后事呢!
”“唉……作孽啊……”议论声、叹息声、幸灾乐祸的低语声交织在一起,
在昏暗的油灯光影里浮动。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每一户人家。
那些原本对杨大山菌汤还有一丝念想的人,此刻更是彻底断绝了念头。蘑菇,
成了死亡的代名词。杨大山是在劈柴时听到隔壁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混乱的脚步声的。
他握着柴刀的手顿住了。王有财老婆那绝望的哭喊,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在他心上。
他沉默地放下柴刀,走到自家低矮的土墙边,
远远望着王有财家灯火通明、人影晃动、乱成一团的院子。昏黄的灯光下,
似乎能看到人影抬着什么东西匆匆出来,往村东头赤脚医生老张头家的方向奔去。
妹妹小兰怯生生地拉住他的衣角,小脸吓得发白:“哥……王有财他……”杨大山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