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心上月

大雍朝的上京，有条外人轻易不敢踏足的摸骨巷。

巷如其名，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屋檐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正午也照不进几缕阳光。

楚潇儿的“潇记巧物坊”就开在巷子最深处，门楣上挂着个褪色的木牌，牌下悬着只铁皮做的鸟儿，风一吹，竟能扑棱着翅膀叫出几声百灵鸟的调子。

此刻，楚潇儿正蹲在柜台后，手里捏着只比巴掌还小的乌木傀儡。

这傀儡梳着双环髻，穿着缩微版的绿绫袄，脸上用朱砂点了颗痣，竟是照着巷口卖花阿婆的小孙女刻的。

她指尖捻着根比绣花针还细的铜丝，正往傀儡手肘里穿，嘴里还哼着段不成调的小曲儿。

“咔嗒。”

傀儡突然动了动，抬手摘下了头上的木簪，又乖乖递回给楚潇儿。

她眉梢一挑，刚要夸句“乖”，头顶的横梁突然“吱呀”一声呻吟，紧接着是瓦片碎裂的脆响。

楚潇儿头也没抬，反手就将桌上的铜烟杆扫到手里，同时蜷身滚到柜台底下。

“轰隆——”半扇屋顶塌了下来，灰尘弥漫中，一个黑影重重砸在她刚坐的藤椅上，把那可怜的椅子压成了堆碎木片。

楚潇儿从柜台后探出头，烟杆横在胸前，看清了那黑影——是个穿玄色锦袍的男人，墨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嘴角淌着血，腰间插着支没了箭羽的箭，显然是刚从什么要命的地方逃出来的。

更要命的是，他怀里还揣着个东西，正硌在她那只刚做好的乌木傀儡上，把傀儡的胳膊都压断了。

“喂，”楚潇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语气比看见塌了的屋顶还心疼，“赔。”

男人猛地睁开眼，那是双极黑的眸子，像淬了冰的寒潭，此刻却因剧痛和失血而蒙上了层雾气。

他瞥了眼地上断了胳膊的傀儡，又看向眼前这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姑娘——她头发用根红绳随便束在脑后，额角沾着点木屑，手里还捏着支铜烟杆，倒像个混江湖的小子，半点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样子。

“姑娘……”他刚要开口，巷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金吾卫的呼喝：“搜！

仔细搜！

别让那刺客跑了！”

男人瞳孔一缩，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疼得闷哼一声。

楚潇儿眼疾手快，拎起他的后领就往柜台后的暗格里塞。

这暗格本是她藏贵重木料的地方，空间狭窄，刚够塞进一个人。

“别动，”她压低声音，往他手里塞了块松香，“他们要是搜进来，你就捏碎这个，呛不死也能让他们迷糊片刻。”

话音刚落，几个穿着金色铠甲的金吾卫己经踹开了虚掩的店门。

为首的校尉扫视着塌了一半的屋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你是这家店的主人？”

“是嘞，”楚潇儿把铜烟杆在手里转了个圈，笑得一脸无害，“官爷瞧见了，屋顶年久失修，刚巧塌了。

您看这……是不是得找工部来赔？”

校尉没理她的茬，目光锐利地扫过店内：“方才有无可疑人等经过？”

“可疑人？”

楚潇儿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拍手，“哦！

您说的是刚才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位？”

校尉眼睛一亮：“人呢？”

“砸穿屋顶就不见了呀，”楚潇儿指了指地上的碎木，“许是又飞上去了？

您看，这傀儡的胳膊都被他砸断了，我还没找他赔呢。”

她把断了胳膊的乌木傀儡举起来，那傀儡不知怎的，突然眨了眨用螺钿做的眼睛，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是藏在眼眶里的朱砂，顺着脸颊往下淌。

金吾卫们都看呆了。

哪见过会哭的木头人？

校尉也愣了愣，随即觉得荒谬，冷哼一声：“胡说八道！

给我仔细搜！”

兵卒们翻箱倒柜，连柜台底下都用长枪戳了几遍，却只翻出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会自己转圈的木驴，能算出一加一等于二的算盘，还有个装着水的琉璃瓶，里面浮着只铁皮青蛙，正一下下吐着泡泡。

“校尉，没找到人。”

校尉盯着楚潇儿，见她始终笑眯眯的，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又看了眼那塌了的屋顶，或许真的是自己追丢了方向。

他狠狠瞪了楚潇儿一眼：“若发现可疑人，立刻报官！”

“得嘞，”楚潇儿点头如捣蒜，等金吾卫们走远了，才冲柜台后喊，“出来吧，再待着该闷死了。”

暗格门被推开，男人踉跄着走出来，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却还是挺首了脊背。

他看着楚潇儿，眼神复杂：“为何救我？”

楚潇儿没答，先捡起地上断了胳膊的傀儡，心疼地吹了吹：“乌木是南疆来的，这胳膊得重新雕，费时费力。”

她抬眼看向男人，伸出三根手指，“赔偿，三两银子。”

男人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桌上：“这里面有五十两，够不够？”

“够是够，”楚潇儿掂了掂钱袋，忽然凑近他，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衣襟，“但我更想知道，金吾卫为什么追你？

还有，你腰间那半块玉佩，是用暖玉做的吧？

我看上面的缠枝莲纹，倒像是……”她的话没说完，男人突然出手扣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楚潇儿只觉得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姑娘，”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警告的意味，“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楚潇儿却不怕，反而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可我这巧物坊，就靠听些新鲜事下饭呢。”

她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摸出个小铜铃，轻轻一摇，柜台后突然“咔嗒”作响，竟滑出来个小抽屉，里面摆着副围棋。

黑白棋子自己跳上棋盘，“啪嗒啪嗒”地落子，竟是在自己跟自己对弈。

男人瞳孔骤缩，盯着那副自弈的棋，又看向楚潇儿，眼神彻底变了。

这摸骨巷里的巧匠姑娘，怕是不止会做些精巧玩意儿那么简单。

而楚潇儿看着他震惊的模样，心里正盘算着：这男人穿的锦袍是云锦，腰间玉佩是暖玉，连流血都带着股淡淡的龙涎香，定是个大人物。

把他留在这儿，说不定能做出比自弈棋更有趣的东西呢。

屋顶的破洞还在漏着光，照在棋盘上那枚刚落下的黑子上，像颗藏在阴影里的星子，正悄悄撬动着上京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