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空被谁捅穿了底,倾泻着无尽的灰暗。豆大的雨点裹挟着沉甸甸的寒意,
疯狂地砸在音乐学院那栋老楼巨大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连绵不绝,
织成一片混沌喧嚣的白噪音屏障,将整个世界粗暴地隔绝在外。琴房里没开主灯。
只有角落一盏老旧的落地灯,挣扎着投射出一圈昏黄、摇曳的光晕,
勉强照亮钢琴漆面上流淌的暗影。
空气里浮动着旧木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雨水的冰冷潮气。
时清就坐在这片摇摇欲坠的光圈中心。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孤峭的剑,
深深钉在琴凳上。细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疾走,跳跃,力道精准得可怕。
德彪西的《月光》,本该是流淌的银纱、朦胧的梦境,此刻从她指尖奔涌而出的,
却像是被强行扭曲的金属洪流。音符不再是漂浮的精灵,它们被赋予了沉重的棱角,
带着一股近乎自毁的狠劲,砸进这密闭的空间。旋律在激荡,在碰撞,
在尖锐处几乎要撕裂空气。每一个强音落下,她削瘦的肩胛骨都会随之猛地一颤,
仿佛那沉重的音符也重重敲打在她的骨头上。汗水,冰冷的,黏腻的,
沿着她绷紧的太阳穴蜿蜒爬下,留下细小的、蜿蜒的痕迹。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白得吓人,
只有眼底深处,两点幽微的火焰在剧烈地跳动、挣扎,
那是被强行压抑在看似平静海面下的汹涌岩浆,随时可能冲破堤岸。
最后一个本该是余韵悠长的和弦,被她以近乎砸落的姿态狠狠按下!“哐——!
”那声音不再是音乐,而是某种不堪重负的器物濒临崩溃的尖锐哀鸣。死寂。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抽成了真空。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
填补了这短暂的空白,更加蛮横地冲击着耳膜。时清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又短又急,
像是溺水者濒死前的最后挣扎。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
几乎要撞碎出来。一股无法言喻的、灼热的腥气猛地冲上喉咙口,带着铁锈的味道。
视野边缘开始模糊、发黑,无数细碎而刺耳的嗡鸣声在颅骨内骤然响起,
如同千万根钢针在脑髓里搅动。那些被刻意遗忘、深埋的碎片——冰冷的厕所瓷砖,
黏腻的污水,无数张扭曲模糊、带着恶意嘲笑的嘴脸,
刺耳的哄笑和推搡——它们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挣脱囚笼的恶兽,
咆哮着冲垮了理智摇摇欲坠的堤防。“滚开!” 一声嘶哑的尖叫撕裂了喉咙,
带着血腥味迸发出来。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从琴凳上弹起,
身体里爆发出骇人的蛮力。双手不再是弹奏的优雅工具,它们变成了纯粹的破坏武器,
带着积压了太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狠狠地、毫无章法地砸向无辜的琴键!砰!砰!
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炸开,每一次重击都伴随着琴弦断裂的悲鸣。
黑白的象牙琴键在暴力的蹂躏下痛苦地飞溅、碎裂,坚硬的碎片划过她苍白的手背,
留下道道鲜红刺目的血痕。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腕滑落,滴在冰冷的琴身和光洁的地板上,
开出小小的、绝望的花。她根本感觉不到疼。或者说,这点皮肉的痛楚,
比起灵魂深处那场永不停歇的、足以将她撕成碎片的飓风,根本不值一提。
只有毁灭眼前这架发出“噪音”的机器,只有这疯狂的、倾泻而出的破坏,
才能稍稍宣泄那几乎要撑爆身体的、无边无际的窒息和痛苦。每一次重击落下,
喉咙里都挤出破碎的呜咽,像受伤幼兽的哀鸣,淹没在巨大的破坏声里。
失控的狂潮正将她彻底吞噬。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暴雨的喧嚣,
穿透了琴房内狂乱的毁灭交响,清晰地抵达她的耳膜。那声音不高,
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稳,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投入沸腾的滚水,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的背景。
“弹得不错。”时清砸向琴键的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僵在半空。
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有胸腔还在剧烈地起伏。那声音……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仿佛来自某个早已被刻意掩埋的角落。声音继续传来,不急不缓,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德彪西的《月光》……第五种改编版本?”时清猛地转过身,
动作僵硬得像一尊被强行扭动的木偶。琴房厚重的木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男人斜倚在门框上,姿态竟有几分闲适,与这室内狼藉狂暴的场景格格不入。他很高,
身形挺拔,穿着一件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干净的白大褂。只是那白大褂的下摆和裤腿上,
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深褐色泥浆,如同某种抽象而狼狈的涂鸦。
走廊里惨白的灯光从他背后投射过来,给他周身镶上了一圈模糊的光晕,
也让他的面容陷在更深的阴影里,一时看不真切。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时清的心脏,
比窗外的暴雨更刺骨。她认得那身白大褂。那是医院的颜色。
是消毒水气味、是惨白灯光、是无助和恐惧的代名词。
记忆深处某个布满灰尘的抽屉被这刺眼的白猛地拉开——三年前。同样令人窒息的惨白灯光。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她蜷缩在冰冷的医院病床上,
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条纹病号服里,像一件被丢弃的、皱巴巴的包裹。
手腕上缠着刺眼的白色纱布。喉咙里堵满了破碎的呜咽和尖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痉挛、抽搐。眼前是旋转的、带着恶意狞笑的模糊鬼脸,
耳边是无数重叠的、充满恶意的嘲笑和诅咒。世界正在崩塌,而她被死死钉在废墟中央,
动弹不得。就在那时,一片干净的白色衣角,带着淡淡的、不属于消毒水的温和气息,
出现在她模糊的视野边缘。然后,一个年轻却沉稳的声音,像穿透层层迷雾的微光,
清晰地落在她耳边:“别怕,看着我。试着跟着我的呼吸,吸气……对,
慢一点……呼气……很好,再来一次……”那个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褶皱的力量,
引导着她混乱的呼吸,一点一点,将她从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沼边缘,艰难地拖拽回来。是他?
怎么可能?!温域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琴房——翻倒的琴凳,碎裂飞溅的琴键,
散落的乐谱,最后落在时清血迹斑斑、仍在微微颤抖的手上。
那目光里没有预想中的惊愕、厌恶或指责,只有一种近乎穿透性的审视,
冷静得像在分析一组数据。然后,他的视线稳稳地抬起,
定格在时清那张毫无血色、被汗水浸透的脸上。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
如同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宣判:“时清同学。”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装正常人,
累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精准的手术刀,
毫不留情地剖开了她精心构筑了三年的、脆弱不堪的伪装外壳。时清如遭雷击,
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倒流,直冲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
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片空茫。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却撞上翻倒的琴凳,
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噪音,在死寂的琴房里格外惊心。温域仿佛没看见她的狼狈和抗拒。
他迈步走了进来,白大褂的下摆拂过地上散落的乐谱碎片。他的步伐从容不迫,
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稳定而轻微的声响,在这片被暴力和失控洗礼过的空间里,
显得异常突兀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径直走向那架伤痕累累的钢琴残骸。
目光在狼藉的琴键碎片中逡巡片刻,然后,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
带着一种属于医生或学者的冷静与精确,从一堆尖锐的木屑和断裂的象牙碎片中,
准确地拈起了一块。那是一块低音区的琴键。原本光滑的黑色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边缘沾着已经有些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那血,是她的。温域捏着那块染血的琴键,
指尖沾染上一点暗红。他垂眸看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既无嫌恶,也无同情,
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件寻常的物品。
就在时清以为他会说出什么严厉的评判或冰冷的“医嘱”时,他忽然抬起了眼。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勾勒出他的五官轮廓。线条利落干净,鼻梁挺直,
嘴唇的弧度带着一种内敛的克制。但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很深的墨色,
此刻微微弯起,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浅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那笑意很淡,
却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时清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无法控制的涟漪。
一种荒谬绝伦的预感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当年,”温域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
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时清记忆深处那把最锈蚀的锁孔,“你在医院,
控制不住发抖的时候……”他的话语微微顿住,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狼藉和时光的尘埃,
落回那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的病房。“……在我手心里,”他继续说着,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时清紧绷的神经上,“画了一个火柴人。”时清的心脏猛地一缩,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
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难以置信的眩晕。
那混乱而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变得清晰无比——颤抖的手指,掌心温热的触感,
她无意识地在上面划下的、歪歪扭扭的几笔线条……温域看着她的反应,
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那么一丝,几乎难以察觉。他捏着那块染血的琴键,轻轻晃了晃,
像是在掂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物件。“它还在,”他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雨,“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
”窗外的暴雨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狂风卷着雨鞭,猛烈地抽打着玻璃窗,
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然而,在琴房这片死寂的废墟里,时清的世界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喧嚣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剩下温域那低沉而清晰的话语,
如同命运的重锤,一下下凿在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上。“这次……”温域微微拖长了尾音,
目光从指尖那块染血的琴键,缓缓移回到时清脸上。那双深墨色的眼眸里,
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惨白如纸、写满震惊和惶惑的脸孔。“……要不要,
”他轻轻地、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像在发出一个邀请,又像一个温和的挑战,
“把它画进你的毕业作品里?”“轰——!”时清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不是狂躁发作时的混乱风暴,而是一种纯粹的、被彻底洞穿和打败的剧烈震荡。
她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双腿一软,
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和灵魂深处翻江倒海般的冲击。她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冰冷坚硬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凉意,却丝毫无法冷却她体内奔流的混乱。
碎裂的琴键碎片硌在身下,尖锐的疼痛微不足道。
她只是茫然地、死死地盯着几步之外那个男人。温域依旧站在那里,白大褂上泥点斑驳,
手里捏着那块染血的琴键,像握着某个不祥又至关重要的信物。
昏黄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笼罩着这片小小的狼藉之地,也笼罩着她。
三年前那个绝望的雨夜,医院惨白灯光下,是他俯身在她病床前,用平稳的声音引导她呼吸,
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混乱中,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那只伸过来的、温暖而稳定的手。
她记不清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只有指尖下粗糙的布料触感和一种想要抓住点什么的疯狂本能。
她好像……真的在他掌心,用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拉了几下?一个圆圈,几条歪扭的线?
那能算是一个“火柴人”吗?一个脆弱得随时会散架的、可笑的符号?
她以为那只是自己高烧般混乱中的幻觉,一个微不足道、早已被遗忘的碎片!
他怎么……他怎么会……还留着?甚至带到了这里?“装正常人,累吗?
”他那句平静的问话,此刻如同最锋利的回旋镖,再次狠狠扎进她的心脏。是的,累。
累得骨头缝里都渗出疲惫的酸液。每一天,每一刻,
都在小心翼翼地扮演着那个“正常”的、有天赋的、只是有点孤僻的音乐系学生时清。
用尽全力压抑着体内那头随时可能咆哮而出的、名为“过去”的怪兽。
用看似完美的琴音去掩盖灵魂深处永不停歇的嘶鸣。这层薄薄的伪装,
在温域那穿透性的目光下,在他说出“火柴人”三个字的瞬间,早已片片剥落,
露出底下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真实。毕业作品?那个火柴人?
时清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着,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
只有急促而破碎的气息从齿缝间溢出,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毕业作品——那是她为自己构筑的最后一道、通向“正常”未来的虚幻桥梁。
她精心构思着宏大、华丽、技巧繁复的协奏曲,企图用完美的音符砌成堡垒,
将过去彻底埋葬在里面。那是她精心策划的、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
一场献给“正常人”身份的献祭。现在,
温域却要把那个代表着她最不堪、最脆弱、最混乱时刻的、歪歪扭扭的“火柴人”,
塞进这场仪式里?荒谬!可笑!一种巨大的羞耻和本能的抗拒瞬间淹没了她,
比之前的狂怒更加冰冷刺骨。她猛地低下头,避开温域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视线却正好落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背上。几道被琴键碎片划开的伤口,皮肉翻卷,
正汩汩地渗出温热的血珠,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和那些碎裂的象牙、木屑混在一起。温域的目光也随着她低垂的视线,落在了她受伤的手上。
他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让时清心慌意乱的笑意终于消失了,
恢复了惯有的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他向前走了两步,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这个高度,
让他的视线与她低垂的头颅平齐。他没有立刻去碰触她的手,只是从白大褂的口袋里,
拿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的白色手帕。纯棉的质地,没有任何花纹。“手。
”他简单地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和他当年在医院里说“跟着我呼吸”时的语气如出一辙。时清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那是一种深植于记忆的条件反射。三年前,每一次狂躁发作后的虚脱与混乱中,
都是这样的指令引导她一点点恢复控制。她迟疑着,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将那只血迹斑斑的右手,从身侧抬了起来,伸向他。
动作僵硬,像在交出某种武器。温域伸出手,动作平稳而专业,如同在进行一项精密操作。
他的手指温热干燥,小心地避开了她手背上的伤口,只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腕下方。
他的触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却奇异地没有引起时清预想中的抗拒和厌恶。
那块纯白的手帕覆盖上她狰狞的伤口。柔软的棉质布料接触到翻开的皮肉,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时清猛地吸了一口气,指尖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却强忍着没有把手抽回来。“忍一下。”温域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平静无波。
他熟练地用手帕压住出血点,施加着恰到好处的压力。动作干净利落,
没有任何多余的迟疑或怜悯。白色的棉布迅速被鲜血洇湿,绽开刺目的红梅。
疼痛让时清的混乱思绪有了一瞬间的聚焦。她被迫抬着头,
目光无法逃避地撞进温域近在咫尺的眼底。那深墨色的瞳孔里,
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凌乱汗湿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
眼底残留着惊惶和未褪尽的痛苦血丝,嘴唇因为失血和紧张而微微泛白。
但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里,没有她惯常在他人眼中看到的惊惧、厌烦或小心翼翼的疏远。
没有。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
他看着她,仿佛看的不是此刻这个失控后满手鲜血、跌坐在地的“疯子”,
而是透过这层混乱的表象,看到了更深处的、某个他一直都知道的存在。就像三年前,
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狂躁症患者,
还有一个蜷缩在绝望深渊里的、画着歪扭火柴人的十六岁女孩。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风依旧在呜咽。温域专注地按压着伤口,
直到手帕上洇开的血色不再迅速扩大。他这才微微松开力道,但手并未移开,
依旧稳稳地托着她的手腕。“能站起来吗?”他问,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回她的脸。
时清试着动了动麻木的腿,一阵酸软无力。她抿紧嘴唇,摇了摇头。温域没有多言。
他站起身,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有力地穿过她的腋下,
稳稳地将她从冰冷的地板上架了起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支撑的力量,
却依旧保持着必要的距离,避免过多的身体接触。时清几乎是半靠着他手臂的力量,
才勉强站稳,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温域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琴房,
最后落在那架伤痕累累的钢琴上。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自然地,
将那块一直捏在另一只手里的、染血的琴键碎片,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
那动作随意得就像收起一支用过的笔。“走吧,”他说,声音在寂静的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这里太乱了。”他扶着时清,转身,
朝着敞开的琴房门口走去。门外走廊的灯光比琴房里亮得多,惨白一片,
刺得时清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脚步踏在琴房门口光洁的地板上时,温域微微侧过头,
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那架静静躺在废墟中央、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的钢琴。他的声音很低,
几乎是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飘进了时清的耳朵:“德彪西的月光,不该是这样的结尾。
”温域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时清鼓胀的愤怒气球。
她被他半扶半架着,脚步虚浮地穿过音乐学院灯光惨白的长廊。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若有若无地钻进鼻孔,
瞬间激活了记忆深处所有与医院、与失控、与耻辱相连的神经元。她猛地抽回手臂,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我自己能走。”声音嘶哑,带着强行压制的颤抖。
温域的手停在空中片刻,随即自然垂落回身侧,没有坚持。“好。”他应了一声,
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直到她跌跌撞撞地推开宿舍沉重的铁门,
将自己反锁在狭小、窒息的黑暗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去,
时清才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手背被草草包扎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灼痛。更深的,
是灵魂深处被彻底剥开的羞耻和冰冷。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
那个在琴房里砸毁钢琴、像个疯婆子一样歇斯底里的她。
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埋葬、想要伪装成“正常人”来覆盖的、肮脏丑陋的真相。“装正常人,
累吗?”温域平静的问句在死寂的黑暗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嘲讽,
抽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累。怎么不累?累得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
累得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可这是她仅有的选择,
唯一能在这片阳光下的“正常”世界立足的浮板。现在,这块浮板被温域一脚踹碎了。
接下来的日子,时清把自己缩进了更坚硬的壳里。她避开所有可能与温域相遇的路径,
琴房也换了最偏僻、几乎无人使用的一间。她重新投入到毕业作品的构思中,
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狂热。主题宏大,结构繁复,
技巧艰深到近乎炫技——她要一座用音符砌成的、坚不可摧的巴别塔,高耸入云,
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再也看不到塔基下那片泥泞的废墟。然而,
温域像一道无法驱散的影子。有时是在拥挤的食堂,她正埋头机械地吞咽着寡淡的食物,
试图隔绝周遭的人声和目光。一个餐盘轻轻放在她对面。她猛地抬头,
撞进温域平静无波的深眸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因骤然紧张而几乎捏断筷子时,
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餐盘里几乎未动的青菜。有时是在通往心理辅导中心的林荫道上。
她像躲避瘟疫一样低着头疾走,只想快点穿过这片区域。
一个颀长的身影却恰好从拐角处转出,几乎与她迎面撞上。温域手里拿着几份文件,看到她,
脚步顿住,目光在她眼下浓重的青黑上停留了一瞬。“最近睡眠不太好?”他问,
语气像在谈论天气。最让她措手不及的,是在那间新的、偏僻的琴房。
她刚弹完一段宣泄般狂暴的华彩,手指还在琴键上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温域站在门口,白大褂换成了熨帖的深灰色衬衫,
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的乐谱。他无视她瞬间僵硬的背影,径直走到钢琴边,
将那几页纸放在谱架上。时清瞥见标题,是她正在挣扎构思的协奏曲中,
一段始终无法满意的慢板乐章。“试试这个。